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口碰到的那位贵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他乡榜同年贾端甫。他在河南学务处当了些时提调,乔藩台同他甚为合式,就委了他去署光州。这光州是个大缺,荐朋友荐家人的很不少。他虽然不肯滥收,然而衙门里事务纷繁,也断非一二人所能办,自然也只得拣着用了几个。里头有个写字家人,叫做柏义,是魏太史荐的。说是扬州人,据他自己说已有三十多岁,却生得齿白唇红,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的光景,字也写得很光洁。贾端甫中进士之后,就用的那个张全,素来最摸得着这主人的脾气,所以主人也很重用他。他的妻子郝氏,是带着女儿跟着贾太太进京,又跟到河南的。女儿也十多岁了,名叫小双子。到了河南,郝氏又生一子。贾端甫的上房,是不大有人能到的。只有这郝氏母女,因为曾经服侍过,不时进去请请安。到了光州,自然派的是前稿门政,家眷住在衙门旁边租的一个书班的房子。这柏义同他是扬州同乡,所以最为亲近,称呼他世叔。这世交却也不晓得是那里来的,做书的也无从替他叙起。常常帮着他料理料理公事,张全很觉省心。近来张全位尊事繁,也就吃上两口烟,有时公事忙,不得不在衙门里住着,这柏义就替他烧烧烟,陪他在榻上躺着谈谈。到了夜深人静,这柏义竟赧然毛遂自荐,这张全也就欣然拜领。消受了两回,觉得竟是一个出色的龙阳,那一种宛转迎送的风情,比那战功卓著的窑姐儿还要得趣。张全从此就格外勤慎从公,常在衙门住宿。贾端甫也觉得到底是多年旧人,知道慎重公事,也就格外倚重。
这贾端甫做了两年多,据那些上司讲起来,都说他官声很好,抚台又在河工案内替他保了个免补本班,以知府仍留原省补用。却好新补的实缺也要到任,他就禀请交卸回省,请咨过班引见。不多时,接任官到了。交卸之后,带了家眷回到省城。依他的意思,所有新用的家人,一齐开销。张全说:“做过现任的,究与那初到省候补的不同,公馆里总得多用两个人才忙得过来。”就留了这写字的柏义,还有个管杂务的俞安。贾端甫上了各大宪的衙门,谢了保举,面禀了些地方利弊及他在那里整顿的法子。抚台、藩台皆极钦佩,说当叫后任实心照办,不许擅自更易。他又同那最知己的魏琢人太史聚了几次,算清交代,请了咨文,在省里也就耽搁了好几个月,才得料理进京。张全的意思,想主人把这柏义带着,路上好消遣消遣客况。若这位主人依了他的话,做书的倒也好省了些笔墨,只要说他“日事雕鞍,夜游兔窟”就完了。争奈这贾端甫是位道学先生,他说:“我从前在京是马仆惯了的,这次进京若是多带仆从,人家必说我染了外官的习气,都是于我的声望大大有关系,我可断断不为!”张全也就没法,又切托了柏义替他照料照料家事。
张全的妻女,这柏义本是见惯的,一口一声的婶婶、妹妹,向来就甚亲热。张全此番既嘱托了他,他哪有不尽心的呢?等着张全跟老爷动身之后,就三天两天去请请婶婶的安,问问妹妹的好,彼此更加脱熟。有一天柏义跑去,那婶婶却被邻居家请去看牌,只有小双子一个人在那里做针线。柏义进去叫声“妹妹”,就坐在旁边,同他兜搭兜搭,说那帷灯匣剑的风话。这小双子,本来生得流动风骚,心里也早有几分中意这位哥哥,就笑着问他道:“听说你在衙门里,天天陪我爹爹睡觉,到底做些什么?”柏义道:“那个说的?”小双子道:“小三子说的,我娘还骂你不要脸呢!”柏义说道:“做些什么,我说是说不出的,要么演把你看,我同你到房里去。”小双子道:“我不去,我又不是个男人家,占不到你的便宜。”柏义道:“你不是男人家也好演的,总让你占点便宜,阿好?”说着就拉他。小双子道:“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喊起来,你不得了!”柏义就独自一人跑进小双子房里,在他床上搜到一双换下来没有洗的袜套子,拿在手里,站在房门口望着小双子道:“这个可送我了?”小双子看见,丢了针线追上来夺。柏义就朝床上一躲,小双子也只得追到床上。他把身子一翻,这小双子在他怀里,要喊也喊不出来,只好将机就计,任着柏义把他老子同他的那番形景细细的演了一回,不过顾后瞻前稍有不同。这小双子得到甜头,以后倒也时常同他试演试演。这天,柏义跑来,小双子正在那里做鞋花。柏义拉他,小双子说:“你不要闹。这鞋子,是预备送太太的寿礼。今儿要把他做成功,明天拜寿带进去的。”柏义拿他做好的一双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位太太的脚倒很小,不晓得长得如何?我到这里三年,还没有见过呢!”小双子道:“你这个人,真不是好人。太太的脚,你也要揣量揣量,相貌你也要打听打听。我同你说,这位太太,虽然四十出头的人,却是生得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也还娇艳动人呢!”柏义又问:“这位太太,不知那里人,娘家姓什么,怎么也不大见老爷通信呢?”小双子道:“姓周,是老爷的同乡,听说家里也是个做生意开铺子的。老爷做了这么大的官,怎肯同那做生意的亲戚常常通信?”柏义听着,吃了一惊,说道:“是不是开周恒顺花布庄的?”小双子道:“那就不晓得了。”柏义道:“好妹妹,你明儿进去,千万替我问一问。如果是的,你说我是太太娘家的亲戚,要求见一见呢。”小双子道:“你又是他什么亲戚,叫人家去碰钉子?”柏义道:“你不要管,替我我问一问,不是的也没有什么要紧。”
柏义还怕他不肯,又夺了他做的鞋子,好好的奉承了他一阵,在枕上千央万恳,小双子满允了才算数。
第二天,小双子母女两个进去拜寿。郝氏因为家里没人,先回去,小双子留在里头吃面。空的时候,小双子就同太太说起。太太道:“我家里,确是开的周恒顺花布庄。但是有什么姓柏的亲戚呢,我可记不清楚。好在他在公馆里,老爷又不在家,回来叫他进来见见再说罢。”小双子到了下午,也就回去。走到门房门口,同柏义说道:“我同太太说过,太太说不大记得清,回来叫你见见呢。你可看清楚了,不要冒认,带起我挨骂!”柏义连连答应。
到了傍晚,太太想起小双子的话来。本来自己娘家久已不通音信,要是亲戚也可问问,不是亲戚也不要紧。就叫老妈子叫了进来。柏义请了个安,周氏太太望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说道:“阿呀,原来是你!”那两眶珠泪,竟不觉盈盈欲堕。你道这柏义是谁?原来就是河南知府贾端甫太尊嫡配夫人周似珍太太破题儿头一次的情夫白小官,名叫白骈仪的。他自从同周氏太太有了肚子,事体发觉之后,被周敬修撵了出来,他就跑到南京找他的娘舅。他娘舅是在江宁县衙门里当跟班的,就把他荐在一个候补佐杂老爷身边。这位佐杂老爷未带家眷,看见白小官洁白如玉,就叫他在床上服侍服侍。他本是个鸟道已开的人,轻车熟路,有甚推辞?后来这位佐杂老爷在南京登了几时,没有什么意思,他有位亲戚放了兖沂曹济道,就到山东去投奔。在河工上当当差使,保了知县,改指山东,接了家眷到省。那晓得这白小官又同这位老爷的一个未出阁的妹子搭上,被这位老爷撞见,送到县里,打了二百板子递解回籍。走到路上,让那解差得了点便宜,把他放了。这种不要紧的人犯谁去追究呢?又去跟了一位盐大使,这位盐大使的老翁做过河工厅官,丢下来的家资很厚。这盐大使是庶出的,他的生母老太太本来也是个河工汛弁的媳妇,因为厅官老爷赏识,就赶紧敬献上去。等到这厅官故后,这老太太却有武则天之风,家资皆在其掌握,几个儿子何敢违拗?看见这白小官比那貌似莲花的六郎还要爱些,日日叫他进去伺候。这位老太太也有六十左右的人,老阴少阳,最为伤人。几个月之后,白小官竟觉得玉容憔悴,这差使有些承应不起,只好逃了出来。又到一个门上那里当三小子。这门上的主人放了河南南汝光道,跟着过来,却又被那门上的小婆子看中了。被这门上得知,又把他撵掉。他又跟了一个老爷,在学务处当差,他却巴结上了魏太史的侄少爷。听见贾提调得了光州的美缺,晓得贾提调与魏太史至交,就求了侄少爷的少奶奶,同魏太史说把他荐到贾端甫这边。今天同这周氏太太见了面,周氏太太回念旧情,真有个靡芜重逢之感。当时因为儿女皆在面前,只得忍着泪,问了两句门面话,说是娘家远房表弟。却到临退出来的时候,送到堂屋门口,低低的说了句“回头你再进来谈谈”。白骈仪是走惯了这条路的人,自然领会得这太太的意思。
到了二更将尽的时分,悄悄的溜到这太太房里。周氏太太一见大喜,叫他坐着。白骈仪道:“太太如今是做了贵人了,真好福气!”周氏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唉!什么做了贵人,倒是做了罪人!自从嫁了他,他做秀才的时候,我在娘家住着,倒还舒舒服服的,不过心里有点想你。及至他中了进士做了官,就摆足了这做官的架子,上房里连个雄苍蝇都飞不进来。我跟着他走上海,过天津,到京城,来河南,经了多少名胜的地方。就是穷人家的妇女,也还能去看看戏,逛逛花园,开开眼界。可怜我,是上了轿子车子就把帘子关得紧紧的,连轿子旁边的玻璃窗、纱窗,都替你把幔子钉严了,叫你一点也看不见。到了客店,上了轮船,只要进了那间房,除掉临走,不要想出那房门一步儿。至于在公馆衙门里头,就只张全的老婆、女儿两个,还让他进来走走。此外,是一个人影儿也不要想看见。你想,这么终日囚禁着,不同个罪人差不多么?不过没有上手铐脚镣就是了。说起来,他是个道学。其实,到了房里,关了房门,叫你做的那些事体,真是娼妓所做不到的。我是你身上的人,也没有什么怕你笑话。叫我要不答应他,又是要终身靠他吃饭的;要是心里情愿的呢,这本是男女互相寻乐的事体,就随便叫我怎么样也不要紧。你想,他这种样子待人,叫人家怎么愿意?比陪着强盗还要难受些!可怜我这些说不出的苦,叫我同那个说呢?”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白骈仪连忙走到身边,拿手帕子替他揩着,一面劝他。周氏太太就依在白骈仪的怀里,说道:“我今天见了你,可算见了我的亲丈夫。那时,要依我嫁了你,就是光景寒俭点,倒也一生受用,那里会受这种罪!总怪我爹娘嫌你家道低微,要把什么读书做官的呢,弄的今儿,同卖了女儿一样。卖了女儿还要得点身价,可怜他其实还赔了多少钱。这做官的女婿,也没一点儿好处到他两人身上。如今,已有好几年不通信息,连死活都没处打听。我今儿难得与你重会,你可不要嫌我老,我可要同你好好的聚几时。我也明晓得,那个人不久回来,我们也就不能常会的。但是俗语说的:‘郭雀儿登基,快活一天是一天。’我抵配这条命送在他手上,将来有好机会,我们再想法子罢!”这白骈仪又温温存存熨熨帖帖的抚慰了一番,自然是互解罗襦,重联旧好。每天晚上,这白骈仪总得进来伺候这位太太。这周氏太太,把那贾太守逼着他做的那些潘五姐的细品玉箫、王六儿的后庭插箭,都心服情愿的奉承了这位白骈仪。虽然是秋娘老去,那本事倒比在家的时候长了许多。
但是,周氏太太生的这位静如小姐,也是十五岁的人了。贾端甫却也教他识了些字,读了些书,四书五经都能通晓大义。虽然没有那些《西厢》、《红楼》的小说到她眼里,但是那《毛诗》、《左传》上头摹写的男女风情,他也就颇能领略。又生得姿态轻盈,性情流动,才过豆蔻年华,已解梅心事,就住在娘的对房。这白骈仪夜进朝出,那有不看见一两次的呢?有一天,这位小姐起得早些,开了房门出来,彼此恰恰迎面相逢。静如小姐望他笑了一笑,白骈仪只得低着头走了出去。心里想道:“今儿被这丫头撞见,万一将来他老子回来,在他老子面前搬弄搬弄唇舌,我可不只像那回在山东吃那二百板子的苦呢!若要趁此撒手逃走,又觉有点舍不得。看这丫头举止轻佻,也不是个不能亲近的,不如下点手段收服了他,那就无甚顾虑。就是银钱上头,也还可以多沾点光。”晓得这位小姐的里房,是他小兄弟睡,还有个老妈子陪着。这老妈子,是这太太同他见面之后,就重重的赏了些银钱买通了的,白骈仪也常有点馈赠到他,早已听凭使唤的了。白骈仪这天就找了这老妈子,送了他二两银子,同他商量,叫他今天晚上对面的房门不要上闩。这老妈子一想:“我这么大年纪,他难道还看上了我,想来采我的残花不成?自然是想这小姐的心思。这种不花本钱的老鸨、不费唇舌的王婆,是乐得做的。”也就慨然答应。
晚上,白骈仪进去,到了床上,同周氏太太说道:“今天早上出去迟了些,小姐已经起来开了房门。明天须要早点出去才好。”周氏太太道:“你本来这两天也太大意了点,我因为你晚上辛苦了,早上又舍不得喊你。你今儿可规规矩矩的睡罢,身子也是要紧的。”白骈仪道:“只怕你不够。”周氏太太轻轻的望他啐了一口。这夜就依了周氏太太的话,没有十分兴风作浪,早早的同入黑甜。
到了五更,白骈仪就忙披衣起身。开了房门,他却不望外头走,直到对房。把房门推了一推,果然没有上闩,就轻轻的走到床前。揭开帐子,看那贾端甫太尊的爱女静如小姐,朝着里床睡态正浓,他就忙忙的钻进香衾。那静如小姐在梦寐之中,曾否觉得身边有个柳梦梅,也就不知道了。隔了好半天,那静如小姐却也微展星眸、半含羞态的问道:“你是谁?”白骈仪低低的道:“小姐,是我。”静如小姐要想不依,因为鸿沟既已失守,骊珠自必无存,即使挥折鲁戈,未必能回赵璧。只好也像他娘当日,听这白骈仪畅所欲为而去。那个老妈子撮合有功,白骈仪自然要开销一分下脚,想来也不过像那幺二堂子里的数目。那静如小姐,却另外有一分重重的赏犒,谢这现成的媒人。这样规矩严肃的公馆里头,当个老妈子真当得过呢!
隔了两天,那周氏太太也有些觉得,但一个是爱女,一个是情夫,怎么好意思认真?也就像那杨姨娘、龙玉燕母女一般,彼此说明,让这白骈仪一箭双雕。这白骈仪还要抽空去应酬那位世妹,花底秦宫,却也疲于奔命。
但是盛筵易散,好事多磨。不多几时,那到京引见的一双主仆,已经秣马归来。自必门禁重申,依旧红墙隔断。那张全却同柏义重修栈道,曲叙离情。这柏义,夜间奉陪了老翁,白天还要去恭维他令爱,把受来的那些琼浆玉液倾还他宝鼎丹炉。艾娄猪,本是自然之理。到底这张全,比那位贾大人精明些儿。有些破绽落在他眼里,把他女儿拷问了一番,才知道不但同他结了通家之好,就连老爷的内眷也成了个上下交征。主仆两人,不枉进京一趟。都混了一个四品半的顶戴在头上,心想:“这件事情万一闹穿,这柏义是我劝着留用的,又是我女儿领着进上房的,岂不连我的饭碗也就不很稳当?这样的恩主,又何肯轻轻抛却?不如消患未萌,预为釜底抽薪之计。”也就上去说破。却好碰着一位候补州县,同这贾大人有点交情的,新近委了一个优缺。他就同主人说了,把这柏义荐过去。这贾端甫,本来在这些家人上不甚留心,就依了他荐去。那知县见是一位抚台、藩台最赏识的府宪大人荐的,怎敢不收?在这柏义,他已历事多主,就是他身上前后的男女交情,也就指不暇屈,倒也视如行云流水,境过情迁。可怜这一位太太、两位千金,真觉得硬割情丝,十分难舍。
这两位千金呢,有如那《随园诗话》所说,十四月夜诗,知有团栾在后头,还可以此自遣。那位太太,已过见恶之年,难挽羲和之景,美人迟暮,伤如之何!若没有这番遇合,倒也死心塌地,老此残年。偏偏又狭路相逢,遇这可憎冤孽,把那二十年前的风景从新提上心头,才得称意,又叹乖睽。始而以为重门暂隔,尚可趁隙重圆,后来听见把他荐去外县,从此天涯地角,何年再遇萧郎?自不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了。初时不过茶饭不思,花颜憔悴,既而竟就梦魂惝恍,魔竖潜侵。
有一夜,正同那贾端甫了了日行公事之后,间觉得那白骈仪走进房来,就赶紧拉着他道:“我只当今生同你不得见面,那晓得你还在块。这一回你可得带我走,不能再把我撇开了。”那白骈仪道:“你放心,我从此陪着你,形影不离。”周氏太太道:“你难道心里不要我了么?我想你想到这步田地,你还不慰慰我的相思?”说着就腾身相就,做了篇倒戟而入的文章。正在那银河欲泻的时候,忽然觉得那白骈仪眼睛一翻,口角流涎,大有个中痰的光景,连忙喊道:“白哥怎的,白哥怎的?”那晓得他梦中声唤,竟把他同梦的人儿惊醒,推着他问道:“你说什么白狗白狗?”周氏太太才醒转来,那里有什么白骈仪在怀中,还是一个贾端甫在枕畔。心里定了一定,才吱唔道:“我魇住了,梦见一个白狗追着我咬,吓得喊起来,心里还觉得跳呢!”
第二天起来,这周氏太太头上就觉得昏沉沉的。到了夜里才合眼,觉得又同那白骈仪在一块儿,就同他说道:“你昨儿怎样的,几乎把人家吓死。”那白骈仪道:“我并不怎样,不过吓你玩的,你就认了真。”周氏太太道:“你不说你做的那个样子怕人,还要说人家胆小,今儿可不准这样。”两人又互相偎抱,到了酣畅之际,觉得那床摇动起来,似乎像地动的光景。不一会儿就听见“哗啦”一声,好像那墙坍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再找那白骈仪,已不见了,怕是被墙压着,又急声喊道:“白哥,你在那块?”耳边听见一个人应了一声,道:“你又喊什么?”周氏太太睁眼一看,还是一个贾端甫,心里又羞又怕,只得遮掩着道:“我又梦见昨天那只白狗。”日里细细追想那梦中情味,又想到他天天入梦,不要是被他们晓得了我同他的事情,把他弄死了罢,这却怎么好呢?这么一想,又吓得一身冷汗,似乎耳朵旁边就有人说他是死了。又吓,又痛,又急,又想,七情六欲,一齐发动。一个有病的人,怎么经得住?就不知不觉晕过去,倒在地上。静如小姐听见,赶紧跑了过来,喊了老妈子慢慢的将他掐醒,灌了点姜汤。那周氏太太嘴里还说:“白骈仪,你死得好苦啊!”静如小姐晓得他的心病,只得喊道:“娘!快醒醒,不要乱说!”一面扶他到了床上。这夜就浑身发烧,口中谵语,还是白啊白啊的乱喊,闹得这贾端甫也不能同枕,挪到里房去住。
过了两天,那周氏太太病情更加甚,醒的时候,那烧打骨头里发出来,初按上去并不觉得,细细按着,竟觉烫指。睡着了就是迷迷糊糊的,那只白狗跟着他缠扰不休,或是彻夜不寐,或是一夕数惊。这位贾端甫向来俭朴可风,太太,小姐两人,只合用一个老妈子。只得把这老妈子叫了过来,夜里服侍服侍太太。请些医生来看,有的说是秋邪晚发的,有的说是血热的,有的说是阴虚的,有的说是水亏肝旺的。并不是这些医生的手段低微,争奈这位太太的心病,固是令人难于捉摸。而且,看的时候,总是罗帐低垂,琐窗深闭,只伸出一双素手,万不能一见玉容。这位太太又是恪守礼教的人,到了医生来的时候,凝神屏气,声息俱无,连那“白狗”也不声唤。旁边呢,又只有那么一个龙钟老妈,有头无尾的说上两句,也讲不出什么详细病状。这望闻问切四字,竟缺了三门,恐怕就是薛一瓢、叶天士、徐灵胎复生,也竟无从下手。贾端甫是宪眷优隆,兼的差事甚多,终日上衙门,进局子,见上司,会属员,公事猬集,酬应纷繁,真也无暇理会,且又不懂医道,只好拣那最走时的先生开的方子与他吃了几帖。幸喜这些医生都是替衙门公馆、富贵人家看惯的,开的分量本轻,并且都是些轻描淡写的药,吃了下去,不变不动,两个月下来,那病仍是那么淹淹缠缠的。
静如小姐却晓得娘的病根,但是这一味药比那龙肝凤髓还要难弄些。除掉这一味药,恐怕就是割股也不中用。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娘,看着这种情形,那有个不焦愁郁闷的呢?要想同人说说,又无一人可谈,只好闷在肚里。转转念头,大凡人到了那神思瞀乱的时候,阴气就从而乘之。俗语所谓“时衰鬼弄人”,就是这个缘故。
这夜,静如小姐打娘房里回到自己房中,心里想起娘的这病怎么会好呢?白骈仪又如何得来呢?再想到那白骈仪在块的时候,每天或是深宵,或是侵晓,他总要过来温存偎依,把我这身子紧紧抱着睡在他怀里,真是绣衾奇暖,翠被生春。去年这种严冬,竟不觉得晓寒惊梦。自从老翁归来,就与他不能见面,连一句离别的话也没有能说。这两个月的独眠滋味,竟有些儿难受。如此春宵,生生辜负,叫人何以为情呢?那《牡丹亭》里杜丽娘所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曲文,他虽未曾听过,却是芳心自同,辗转衾,不能成梦。
到了四更多天,却仿佛看见那白骈仪推门进来,搴帷而入,还同那初次相逢的情形差仿不多。静如小姐忙道:“原来你还在块,可怜我娘为你病到这个样子,你也不问问信。”那白骈仪道:“我因为晓得你母女两个思念着我,所以才跑回来的。我才在他房里陪了半天,他已经好好的睡着,我怕你记挂,才来看你的。”说着已经钻入衾窝。静如小姐也就回身向抱,曲尽那久别重逢的乐趣。忽觉那睡在鸳鸯枕畔的并不是白骈仪,却是一个山东蠢汉,连忙挣起身子来细看。这一挣却就挣醒了,心中十分惊怪,想:“我不要也像娘这样病起来,那却怎么好呢?”也就不敢再睡。
次日,觉得身体甚乏,午间微微歇了一觉。到了晚上,自己儆戒自己,今天总要敛神摄性,好好的安睡,不要胡思乱想,惹那邪魔。那晓刚刚合眼,那白骈仪又来了。心中知道又是昨天的梦境,赶紧自己挣扎醒来,却十分害怕。要想再睡,又怕他再来。要想找个人来陪陪,又想找那个呢?娘是病到这个样子,老子固不能来,也万无深更半夜去惊动他的道理,况且这话又怎么好说?老妈子只有这一个,娘是醒睡无常,刻刻要人服侍的,怎好去叫他过来?只有这个兄弟,他虽然年纪还小?究竟男女有别,怎么好意思去叫他,只好自己熬着。无如稍一凝神,那白骈仪就在面前。想到娘的病实在可怕,顾不得羞耻,就低低的叫了他那兄弟两声。他那兄弟本来无甚性灵,当此深宵熟睡,如何叫得醒呢?静如小姐只得披了小袄,套了裤子,趿着弓鞋,走进套房里去,把他兄弟推醒,说道:“我做的梦,怕得很,你起来陪陪我罢。”他兄弟也只得揉揉眼睛爬了起来,跟着姐姐走到外房,坐在那床沿上。静如小姐仍旧解衣就寝,这位令弟坐在床沿上,只是打瞌。静如小姐又道:“你坐在块,看受了凉,爽性到我被窝里陪着我睡睡罢。”这位令弟也就听他的话,钻进被窝里来。静如小姐自从在白骈仪怀里睡惯了,总是赤身而卧。他这令弟进了被窝,说道:“姊姊,你怎么不穿衣服睡的?”静如小姐道:“脱了衣服靠着被窝才舒服呢,不相信你也试试看。”他这令弟也答应了,就帮着他脱卸,两人睡了下来。他这令弟,靠着他姊姊的酥胸雪股,也觉得异样香温。但是一来情窦未开,二来良知不昧,也不去转甚念头,竟自沉沉睡了。
这静如小姐初意也只想叫他陪陪,并不肯遽蹈非礼,无如正当春兴满怀之际,搂着这么一个玉郎,那意马心猿更加收束不住。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伦常法律,竟自俯身相就。但是他这令弟才交十三岁,这是个未脱茧的僵蚕,怎能够救他姐姐的这种渴吻?好容易将他引进玉关,却早又逃出紫塞。静如小姐忙得香汗淫淫,心里想道:“担了这样的干系,得不到一点实惠,此时要算同他无事,也算不得了,这却怎么好呢?”忽然想起白骈仪在块的时候,曾放了几颗丸药,说是吃了可以助力的,不知道是灵是不灵,明天姑且叫他吃了试试看。想定主意,倒也心安,微微的睡了一睡。天已黎明,连忙把他兄弟推醒,叫他仍旧到里房去,又嘱咐他:“不可告诉人,我有好东西送你。”好在他这位令弟名叫近仁,却是生成木讷,如同傀儡一般,可以听人播弄的。静如小姐又稍须躺了一会,也就起来。
到了晚上,把家里收的虾米、皮蛋、糟鱼之类装了几个碟子,关了房门,倒了两杯桂花烧,把那药暗暗的研在那兄弟的杯子里头,同他兄弟说道:“娘的这病真有鬼呢,天天夜里来闹,我实在有些害怕。好兄弟,你到底是个男人家,火气旺些,吃点酒壮壮胆子。今天夜里还陪陪我,我明儿做个好笔袋子送你。”他这令弟也没甚推辞,把那酒喝了两口说道:“姊姊这酒怎么这样香,还有点药味?”静如小姐道:“这是好药料泡的。”两人干了两杯,静如小姐杯筷碟子归置好了,双双解衣而卧。究竟这个丸药灵是不灵,也就不得而知。不过,这静如小姐的病魔恶梦,可从此也都好了。
看书的诸位,从前上海四大金刚的陆兰芬,大家说他好吃童子鸡,恐怕这样羽毛未丰的雏鸡,他也还没有尝过。并不是这贾静如小姐定要做这种败坏伦纪、凿丧童真的事体,只因这情不自禁的时候也就急不暇择。譬于那好吃酒的人,当那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