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两峰先生画《鬼趣图》，世人赏其工。然所绘者，固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人人知其为鬼者。狼头毛面，赤发蛇身，曲尽其光怪陆离之态，工固无难也。若使绘貌为人而心为鬼，与夫名为人而实为鬼者，睹面见之，俨然人也，而欲别之为鬼，恐两峰先生亦几无从着笔矣。
说部中之工于摹写世俗情状者，莫如《儒林外史》。近世规仿之者，若《官场现形记》，若《海上花列传》，若《九尾龟》等，亦可谓穷形尽相，无态不搜矣。然所摹写者，仍不外乎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者，与两峰先生之《鬼趣图》殆无以异。
若夫能写貌为人而心为鬼，名为人而实为鬼者，则惟施耐庵之《水浒传》、曹雪芹之《红楼梦》而已。耐庵之写高俅、西门庆，曹雪芹之写薛蟠、贾瑞辈，犹是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者。至其写宋江，写吴用，写宝钗，写妙玉，则固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识者一见而知其为鬼。作者未尝着一贬词，而纸上之声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窥其秘奥，画皮画骨，绘影绘声，神乎技矣！吾友诞叟所著之《杌萃编》，仿佛近之。
诞叟落魄江湖，致身卿佐，朝披绣绂，夕著烟蓑。或鸣堂上之琴，或筹帷幄之笔，遍览六朝金粉，饱餐七徼冰霜。所谓民之情伪，尽知之矣。而又平理近情，虚怀体物，故能举其生平之所闻见，一一摹写其真，不假雕凿，不事抑扬，以存三代直道之公。董狐、史鱼，其在斯乎！至其倚伏之精密，结构之谨严，有蛛丝马迹之奇，无泻水散珠之弊，犹其行文之余事也。
闻是书成于光绪乙巳，正诞叟驰驱戎马之际也。磨盾余闲，而得此嘻笑怒骂之文章，其不以尘世之成败荣辱萦扰其胸臆，尤可见矣。
岁丙辰仲春，忏绮词人叙于汉上花好月圆之室
闻妙香室主人题词
描摹世间鬼蜮，恁奇奇怪怪。铸九鼎、民识神奸，者样魑魅形态。有多少痴男怨女，洪炉一霎归淘汰。最怜他、红粉青衫，白头翠黛。局外旁窥，冷眼勘破，悟贪昏自败。叹繁华过眼虚花，枉然施尽机械。热中人心劳作伪，抱真子全凭天籁。挂冠时犹是中年，脱身尘海。琴调瑟叶，石友兰交，算此生难再。况阅尽宦场浓淡、世味酸咸，粉墨俳优，丑容羞赧；玄平假谲，刘祥轻诋，多般粉饰头巾派。搜罗聚入毫端，不辞墨泪同洒。虞初小志，世道攸关，有几人警戒？料唤醒黄梁残梦，始肯回头，后悔嫌迟，往愆难盖。奚如及早，徜徉嵩岳，贪嗔痴爱都弃却，且昂头歌啸青天外。嗟予蒙昧顽躯，把卷惺然，击壶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