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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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中动秋感妙语双关

  园内逗娇声伊人宛在

  华鸿山知道老友到馆,不胜欣喜。来到书房探望老夫子,相见之下分宾坐定。呆公子见

  过父亲,唐寅送过香茗,不须细表。华老便问起:“先生的贵恙可曾全愈。”又说:“为什

  么急于到馆?在府上休养数日尽可不妨。”王本立道:“承蒙东翁盛情,不以旷课相责。兄

  弟病了十余天,已觉得万分歉仄,蹉跎着两位公子黄金般的光阴。现在顽体已愈,要是再不

  到馆如何对得住东翁呢?东翁,这日子真过得飞一般快,兄弟回去时不过金粟初绽,此番再

  来时,已是黄菊丛开了。料想这半个月内,衔杯酬月,对菊吟诗,东翁应有许多雅兴。”华

  老叹道:“讲到兴致呢,一年不如一年了。‘月逾望日团圆少,人到残年感慨多。’这是年

  龄的关系,丝毫勉强不得。不过今年买到一名僮儿差强人意,无论吟诗作对,般般对答如

  流。”说诗笑指着唐寅道,“便是这个僮儿啊,他的天才很好,可惜才丰命薄,沦落在僮仆

  之中。老夫子,你尽可试他一试,便知他的才思敏捷咧!”王本立早已横梗了成见,提起书

  僮,心生厌恶,但是东翁一团高兴,又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淡淡的答道:“东翁的眼光一

  定不错的。东翁试过便是了,何用兄弟再来复试?”华老道;“不经试验,总算是鸿山言过

  其实。老夫子试试何妨?”王本立没奈何,只得唤一声:“管家!”唐寅道:“师爷有何吩

  咐?”王本立道:“现在是秋深了,旅客感秋,这是常有的事。我的上联叫做‘千里关河萦

  客梦。”唐寅不假思索的对道:“小人对的‘万家砧杵动秋声。”华老道:“老夫子,此对

  何如?又浑成,又典丽,又敏捷。”王本立口头诺诺,心头却气他不过,准备再来一个比较

  难一些,好教他当场出丑。想了一会子,便道:“管家,我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这是引用

  《秋声赋》上‘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的典故,叫做‘空际有声都在树,’唐寅对道:“小人

  对的是‘枕边无客不思秋。”华老道:“老夫子,他便是用你旅客感秋的意思。好一句‘枕

  边无客不思秋’……”其实唐寅对的下联暗暗中都有寄托,第一句“秋声,”第二句“思

  秋,”都是为着秋香而发。蓦然间一阵风来,卷着女子们笑语声音。第十一回书中业经交代,

  金粟山房便在适园的西面,园里面常有丫环奉着太夫人、少夫人之命,前来采取花朵,莺莺

  燕燕的声音,唐寅时时听得的,但是毫不动心。

  只为唐寅侦察了好几次,园中采取花朵的婢女无非是太夫人身边的春夏冬三香,以及大

  娘娘身边的秋桂,二娘娘身边的素月,惟有秋香竟是绝迹不来。秋香为什么不来呢?

  一者怕这两位呆公子撞见了,不免上前调戏;二者书房里有了这个从苏州虎邱一路跟踪

  而来的魇子充当书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是深居简出的妙。所以太夫人打发他

  到园中摘取花朵,他总是托词不去。叵耐太夫人对于秋香有特殊的好感,同是采一朵花,旁

  的丫环摘取的不是色素不佳,定是形态不好。惟有秋香摘取的色素形态般般惬意。一者是太

  夫人的心理作用,二者秋香的灵心妙腕都充满着美术化。秋香摘取的花朵确乎有些比众不同。

  观在重阳将近,插瓶中的花朵惟有菊花,菊花的种类很多,非得灵心妙腕的秋香选取几种

  (左禾又农)纤合度的菊花,断难满足太夫人的心愿。所以今天采菊,春夏冬三香虽然都告

  奋勇,但是太夫人定要秋香加入里面,何花宜采,何花不宜采,须得听着秋香的指挥才能胜

  任愉快。秋香这一回不便违背太夫人的盛意,好在四人同去,人多胆壮,便是撞见了踱头和

  魇子,料想无妨。况且又遇见了一个好机会,他听得华老向太夫人说:“要到书房中候候先

  生。”他想:“太师爷到书房中谈话,我们却到花园中去采花,花园和书房虽然相距很近,

  但是有了太师爷在里面,管教两个踱头,一个魇子都受了无形束缚,万万不敢闻入花园中来。

  便是闯了进来,一有什么不规则的举动,只须唤一声太师爷,管教他们吓的面如土色,逃走

  不迭咧?”他觑定了机会,怎肯错误?

  所以华老才到书房,四香已在花园中采花。秋香是采花专使,三香都要听他的发号施令。

  九曲桥边的麂跟篱中,种满着形形色色的菊花,春夏冬三香何尝研究过菊谱?不过秋姐姐对

  于老圃秋容曾经下过一番深切的研究,菊花的名目如数家珍。只为自己是秋香,菊花也是秋

  香,以秋感秋,以香感香。他到菊圃旁边,仿佛菊花便是他,他便是菊花。春香道:“秋香

  妹妹,这白色细瓣,蓬蓬松松似芦花模样的叫做什么?”秋香道:‘姊姊,这便唤做万卷书

  啊!这朵花足有万瓣,一瓣比一卷,所以叫做万卷书。”冬香道:“秋香姊姊,你何妨采取

  —朵,簪在胸前?”秋香道:“簪在胸前做什么?”冬香道:“这便表示你胸藏万卷啊?”

  夏香道:“秋香妹妹,这花朵垂垂。色作谈紫的叫做什么?”秋香道:“这便唤做倚栏娇啊!

  你看他娇小玲珑,抬头不起,仿佛倚着栏杆,卖弄娇姿,所以菊谱中唤做倚栏娇。”说时,

  春香恰恰在九曲桥旁俯首看那金鱼。夏香指着他向秋香说道:“你看你看,这便是倚栏娇

  啊?”这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王本立在书房中测验华安本领;四香正在菊圃中互相调笑。一阵

  风来,卷着“秋香姊姊”“秋香妹妹”的呼声,直送到唐寅耳朵中去,顿使他的心弦连连的

  颤动,他想:“秋香便在园中了,要不是华老在书房中。我便要迎将上去,和他谈谈说说。

  可恨王本立还要出什么对子,错误我这千金一刻的光阴,以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咫尺间,

  天样阔,’我便怎么是好?可惜我没有孙行者的神通,要是有了他的神通,只须拔一根毫毛

  吹一口气,站在这里和老学究做伴,敷衍他吟诗作对,却把我的真身遁入园中和秋姐姐细谈

  肺腑……”唐寅的野心勃勃,不过在肚里计算。惟有两个呆公子听得“秋香姊姊”的呼声,

  便不安静起来。二习道:“老冲,你可听得?香叔在花园里面。”大踱道:“香啊,香啊,

  我我要见见他。”二习道:“我推托小解,借欺此尿遁。”大踱道:“我我……大解,坑

  坑遁。”毕竟都是踱头,心里的念头早在口头宣露了。华老呵斥道:“你们俩动都不许动!

  但看书僮有这般才学,你们俩号称公子,怎不自愧?”,大踱、二刁只好彼此扮一个鬼脸,

  怎敢离座!王本立为着难不倒这个书僮,益发不服气了。又搜索了一会子的枯肠,便道:

  “管家,又有—个上联在此,叫做‘人来老圃疏篱外,’你且对来。”唐寅默然不语,只为

  他这颗心已跟随着笑声而去,所以王本立出的上联他竟充耳不闻。但是王本立误会了,他想:

  “华安斗筲之才,容易掂破。第三个对仗他竟假作不闻。希图藏拙。要是方才不曾冲撞我,

  我便不为已甚,由着他藏拙便是了。现在却不能放松他,一经放松他,益发瞧我不起了。”

  便催着说道:“管家听得么?‘人来老圃疏篱外,’快快对来!”唐寅方才听明白了,很不

  经意的对道:“秋在浓香冷艳中。”华老,点头道:“这七个字确是即景生情。东篱之下秋

  色正佳,真叫做‘秋在浓香冷艳中。’老夫子,你道如何?”王本立怎敢说声不好,只得随

  声附和。其实华老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下的菊花,

  却不知唐寅对的“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中的俊婢,况且“秋香”两字明明点破,

  只是华老当时没有觉察罢了。华老坐了一会子起身告辞,那时园子里的笑声兀自联续不休。

  唐寅暗自徼幸:“只须华老离了书房,我便可以一溜烟跑入园中,和那三笑留情的秋香

  相会。好在春香、夏香、冬香都和我感情很好,便是四香同在园中也没有妨碍。两个呆公子

  也和唐寅存着同样的心思,一个悄悄说道:“阿阿二,老老生活要走了,我我和你看看……

  香去。”一个轻轻答道:“老冲,你判看老生活的靴脚,要跨出希书房门槛了,一出了

  门槛,我和你判看香叔去。”华老离坐,王本立当然相送,已送到书房门口了,忽的王本

  立想起着一桩事,便道:“东翁且请暂坐,这半个月中兄弟病榻无事,借着笔墨消遣,因此

  作了病榻杂咏三十首,巴人下里之吟,不值方家一笑。为著东翁是兄弟的总角之交,所以随

  带在身,恭求东翁指政。”华老听说,只得回转身来。便道:“老夫子的大作,鸿山合该拜

  读。”说时重又坐定。这一坐不打紧,直把唐寅恨得牙痒痒的,不恨华老,只恨这不识相的

  穷措大:“为什么早不做诗迟不做诗,偏偏在病假之中做这混帐的病榻杂咏?为什么早不送

  给华老过目迟不送给华老过目,偏偏在华老临去之时,强着他读你这放屁的病榻杂咏?唉!

  王本立,王本立,你和我做尽对头,教我怎不咬牙切齿的恨……又是一阵风来,隐隐听得丫

  环们的声音道:“秋香妹妹,这一朵花可采么……”秋香姊姊,你来看这里的金鱼啊!有些

  是琥珀眼,有些是朱砂眼,有些是首尾红,有些是鹤顶红,活泼泼地多么有趣啊!……”唐

  寅听入耳朵里,这颗心益发摇摇不定,明明和秋香有见面的机会,都害在这病榻杂咏之下。

  两个呆公子学问远不及唐寅,好色的天性却不在唐寅之下,一个轻轻的说道:“阿阿二,生

  今朝做做尽对头,”一个悄悄的答道:“老冲,天打的断命希诗真正害人不浅”那时王本

  立探怀取出一本薄薄的诗稿上写“病榻杂咏绝句三十首,”另一行写道:“鸿山老太师诲

  政,”双手捧到华老面前,口称:“指政,指政。”华老接在手里道:“拜读,拜读。”其

  实这三十首绝句不过八百四十字,华老看书又是双行并下,异常迅速的,只须片刻工夫便可

  一览无余。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呢?只为草草读过,便要引起著作人的不快,以为“我的

  著作你竟—览无余,分明自恃才高,瞧不起我的作品。”所以吾人涉足社会,逢着托读人家

  的著作,也是一件苛政。分明狗屁不通,也只得虚与委蛇,想出几句口与心违的话称扬一下。

  不是说“大著情文并茂,”定是说“尊作惨淡经营,”那么著作人见了当然非常得意。旧式

  文人的结习,最欢喜的是人家头儿作圈,这般结习是在私塾中养成的,私塾中的学生每逢作

  课完毕,把诗文交到先生的书桌上,究竟做的好不好,自己茫无把握,但把先生的头脑做标

  准。要是先生横摇着头儿,这诗文便不待批改,已知做的很不兴了;要是先生把头儿不绝的

  打圈,这便是欣赏自己作品的表示,不由的心花怒放,得意非凡。编书的少年时有一位同学,

  他的诗文简直狗屁不通,但是很欢喜献给同学们欣赏。要是人家读的头儿不绝的打圈,他这

  欢喜非同小可,便把自己带来的毛豆荚,薰青豆左一把右一把的敬客,只为这位同学是乡间

  人,乡间煮的豆荚,薰的青豆异常甘而香、鲜而糯,他每逢上城来读书,总带看一大包的薰

  青豆、一网篮的毛豆荚,他随带的小吃这么丰富,他一个人当然享用不尽,同学们向他乞取,

  他又是很吝啬的,俗语说的好,“求出来的雨点是不大的”。他不过随意拈几粒青豆、抓几

  把毛豆便算款客。区区东西怎够人家的大嚼?惟有逢到人家欣赏他的作品,他便打破了自己

  的吝啬心,不惜工本的把毛豆荚、薰青豆做酬报,所以人家欣赏他的作品,无非抱着“饕餮

  主义”而来。每逢他才从乡间上城,他的房间里的读者总是络绎不绝,吟哦之声好似千百个

  苍蝇在里面嗡嗡作响。只为这时侯所有纸包和网篮里的东西正在丰富时代待到十天八天以后,

  薰青豆和毛豆荚渐告消乏,房间里的读者便成了硕果晨星寥落可数。再过了几天,纸包和网

  篮里都是空空如也,他的房间里的读者也成了杳杳如也。冥冥如也。便是勉强拉着人家读他

  的诗文,人家也是很勉强的读了几行,摇摇头儿便走了,再休想人家把头儿打圈,再休想人

  家嗡嗡的学那苍蝇叫。现在华鸿山读那三十首病榻杂咏当然不是为著哺啜面来,便是王本立

  的诗笔也有一读的价值,和那狗屁不通的有个分别。但是诗人的笔法和自己的环境大有关系,

  华鸿山是飞黄腾达的人,足迹半中国,交游遍四海,又经过了许多名山大川,所以他的作品

  处处表示他阔大韵胸襟,浩瀚的气息,王本立的诗笔少年时还好,后来好多次的秋闱报罢,

  失意归来,他的诗笔便渐渐沾染着寒酸化,更兼足迹不曾出过本省的范围,所往来的无非是

  些一知半解的村夫子。所以他的作品说的好叫做‘郊寒岛瘦,”说的不好便是叹老嗟贫。”

  华老看了几行。暗想:“老夫子的诗笔越做越寒酸了。”但是恐怕先生面上不好看每读一首

  诗总是曼声吟哦,而且把那头儿不住的打转。唐寅暗暗的瞧在跟里,华老越是头儿打转,先

  生越是面有喜色,华老读了又读,先生喜不胜喜,一会子微微的笑,一会子叠着腿儿索索的

  抖个不住,喜的这位先生几乎‘骨头没有四两重。”恨的这位唐解元险些儿把一口银牙咬个

  粉碎。呆公子又悄悄的商议起来,一个道:“阿阿二,你称看,老老生活的头颈好好象铜丝

  扦扦……一般。”一个道:“老冲,‘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趁着老生活摇头摆尾,我们

  把个脚底给他看。”一个道:“到到那里去?”一个道:“去看香叔。”呆公子在先俏俏商

  量,后来大踱听得“香叔”

  二字,一时忘形,失声呼唤道:“香香啊,香香啊!”华老回转头来,又是怒目而视。

  二习道:“老冲啊,不要走罢,老生活请我们吃汤团了。”费了良久功夫,华老才把这本诗

  稿读毕交还先生,又恭维了他几句。

  唐寅这时早已希望断绝,只为华老的吟声没有停止,花园里的笑声早已寂然,多分秋香

  采了花朵已回到中门里面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待到华老去后,唐寅忙向花园中去探望,只

  有秋芳指菊花,投有球香。人生难逢的机会。

  却断送在王本立的诗稿里面。当下一声长叹,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却听得王本立依旧

  在那里教训生徒道:“二位贤契,我所说的都是良言,休得误会我的宗旨,你们不学古人也

  得学学尊大人,他是我的同学,他在少年时何等认真!‘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偿了他的

  志愿,少年科甲,隆隆日上,官居极品,名满神州。可见读书认真是不会吃亏的。你们不学

  古人怎么不学尊大人呢?”唐寅蓄意要和先生作梗,又到二刁旁边轻轻的撺掇了几句话,二

  刁便道:“天打,你说读希书认真其是不会吃亏的,我问天打,你做学生子的时候读希

  认真不认真?”王本立道:“自然认真。”二刁道:“天打啊,你又给学生子上当了,读希

  认真其不会吃亏的,天打吃亏便吃在读希认真上面。四十年前其是一个秀才四十年后也其

  一个秀才。你为什么不去少年科甲、隆隆日上?你为什么不去官居极品、名满神州?”王本

  立冷不防华武会得这般辩驳,几乎哑口无言。停顿了半晌,才道:“贤契,这事又当别沦。

  尊大人文章也好,福分也好。若论愚师,有了文章,没有福分,以致七踏槐黄来博一第。你

  们都是宰相公子,当然要效法尊大人,却不要效法我这潦倒名场的愚师。”说到这里起了身

  世之感,仰天一声长叹。唐寅忙又走到大踱身边,撺掇了几句话,大踱喊将起来道:“生啊!

  你你的话不对啊!”王本立道:“为什么不对呢?”大踱道:“你你是生,我我是学子,学

  学子不学你生,去去学谁?你你教了我们的书,又又要教我们休得学你,这这句话就不对

  了。”王本立又被生徒驳倒了,眼见唐寅跑来跑去知道都是他在搬唇弄舌,便指着插瓶中的

  花朵自言自语道:“花啊花啊,早落早开,早开早落。”

  唐寅知道先生语中有刺,分明说我年龄不永,和一现的昙花相似。在这当儿,书房里挂

  着的叫哥哥,忽听得唧唧唧叫个不休,唐寅对着虫儿自言自语道:“虫啊虫啊,先生先死,

  先死先生。”王本立明知唐寅骂人,却又不好反面,只为他指着秋虫而说,到了夜间,晚饭

  已毕,先生归寝。唐寅的卧榻便在先生卧榻旁边,睡到三更半夜,李本立忽的连喊着:“管

  家,管家:”竞把唐寅的好梦惊醒,正是:

  九月初逢金菊节,三更忽起绣球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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