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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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学锴)

  霜月

  霜月

  李商隐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它的特点在于即景寓情,因象寄兴。诗人不仅是写生的妙手,而应该是随物赋形的化工。最通常的题材,在杰出的诗人的笔底,往往能够创造出一种高超优美的意境。读了李商隐的这首《霜月》,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诗写的是深秋季节,在一座临水高楼上观赏霜月交辉的夜景。它的意思只不过说,月白霜清,给人们带来了寒凉的秋意而已。这样的景色,会使人心旷神怡。然而这诗所给予读者美的享受,却大大超过了我们在类似的实际环境中所感受到的那些。诗的形象明朗单纯,它的内涵是饱满而丰富的。

  秋天,草木摇落而变衰,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萎约枯黄,黯然无色;可是清宵的月影霜痕,却显得分外光明皎洁。这秋夜自然景色之美意味着什么呢?“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尽管“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可是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愈是在宵寒露冷之中,愈是见出雾鬓风鬟之美。她们的绰约仙姿之所以不同于庸脂俗粉,正因为她们具有耐寒的特性,经得起寒冷的考验啊!

  写霜月,不从霜月本身着笔,而写月中霜里的素娥和青衣;青女、素娥在诗里是作为霜和月的象征的。这样,诗人所描绘的就不仅仅是秋夜的自然景象,而是勾摄了清秋的魂魄,霜月的精神。这精神是诗人从霜月交辉的夜景里发掘出来的自然之美,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在混浊的现实环境里追求美好、向往光明的深切愿望;是他性格中高标绝俗、耿介不随的一面的自然流露。当然,我们不能说,这耐寒的素娥、青女,就是诗人隐以自喻;或者说,它另有所实指。诗中寓情寄兴,是不会如此狭隘的。王夫之说得好:“兴在有意无意之间。”(《姜斋诗话》)倘若刻舟求剑,理解得过于窒实,反而会缩小它的意义,降低它的美学价值。

  范元实云:“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他引了《筹笔驿》、《马嵬》等篇来说明。(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引《诗眼》)其实,不仅咏史诗以及叙志述怀之作是如此,在更多的即景寄兴的小诗里,同样可以见出李商隐的“高情远意”。叶燮是看到了这点的,所以他特别指出李商隐的七言绝句,“寄托深而措辞婉”(《原诗》外编下)。于此诗,也可见其一斑。

  这诗在艺术手法上有一点值得注意:诗人的笔触完全在空际点染盘旋,诗境如海市蜃楼,弹指即逝;诗的形象是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而构成的完美的整体。秋深了,树枝上已听不到聒耳的蝉鸣,辽阔的长空里,时时传来雁阵惊寒之声。在月白霜清的宵夜,高楼独倚,水光接天,望去一片澄澈空明。“初闻征雁已无蝉”二句,是实写环境背景。这环境是美妙想象的摇蓝,它会唤起人们绝俗离尘的意念。正是在这个摇篮里,诗人的灵府飞进月地云阶的神话世界中去了。后两句想象中的意境,是从前两句生发出来的。

  (马茂元)

  蝉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古人有云:“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这首咏蝉诗,就是抓住蝉的特点,结合作者的情思,“为情而造文”的。诗中的蝉,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首句闻蝉鸣而起兴。“高”指蝉栖高树,暗喻自己的清高;蝉在高树吸风饮露,所以“难饱”,这又与作者身世感受暗合。由“难饱”而引出“声”来,所以哀中又有“恨”。但这样的鸣声是白费,是徒劳,因为不能使它摆脱难饱的困境。这是说,作者由于为人清高,所以生活清贫,虽然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最终却是徒劳的。这样结合作者自己的感受来咏物,会不会把物的本来面貌歪曲了呢?比方蝉,本来没有什么“难饱”和“恨”,作者这样说,不是不真实了吗?咏物诗的真实,是作者感情的真实。作者确实有这种感受,借蝉来写,只要“高”和“声”是和蝉符合的,作者可以写出他对“高”和“声”的独特感受来,可以写“居高声自远”(虞世南《咏蝉》),也可以写“本以高难饱”,这两者对两位不同的作者都是真实的。

  接着,从“恨费声”里引出“五更疏欲断”,用“一树碧无情”来作衬托,把不得志的感情推进一步,达到了抒情的顶点。蝉的鸣声到五更天亮时,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了,可是一树的叶子还是那样碧绿,并不为它的“疏欲断”而悲伤憔悴,显得那样冷酷无情。这里接触到咏物诗的另一特色,即无理得妙。蝉声的疏欲断,与树叶的绿和碧两者本无关涉,可是作者却怪树的无动于衷。这看似毫无道理,但无理处正见出作者的真实感情。“疏欲断”既是写蝉,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就蝉说,责怪树的无情是无理;就寄托身世遭遇说,责怪有力者本可以依托荫庇而却无情,是有理的。咏物诗既以抒情为主,所以这种无理在抒情上就成了有理了。

  接下去来一个转折,抛开咏蝉,转到自己身上。这一转就打破了咏蝉的限制,扩大了诗的内容。要是局限在咏蝉上面,有的话就不好说了。“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作者在各地当幕僚,是个小官,所以称薄宦。经常在各地流转,好象大水中的木偶到处漂流。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使他怀念家乡。“田园将芜胡不归”,更何况家乡田园里的杂草和野地里的杂草已经连成一片了,作者思归就更加迫切。这两句好象和上文的咏蝉无关,暗中还是有联系的。“薄宦”同“高难饱”、“恨费声”联系,小官微禄,所以难饱费声。经过这一转折,上文咏蝉的抒情意味就更明白了。

  末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又回到咏蝉上来,用拟人法写蝉。“君”与“我”对举,把咏物和抒情密切结合,而又呼应开头,首尾圆合。蝉的难饱正与我也举家清贫相应;蝉的鸣叫声,又提醒我这个与蝉境遇相似的小官,想到“故园芜已平”,不免勾起赋归之念。钱锺书先生评论这首诗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油然自绿是对”碧“字的很好说明)。树无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钱先生指出不仅树无情而蝉亦无情,进一步说明咏蝉与抒情的错综关系,对我们更有启发。

  咏物诗,贵在“体物为妙,功在密附”。这首咏蝉诗,“传神空际,超超玄著”,被朱彝尊誉为“咏物最上乘”。

  (周振甫)

  赠刘司户蕡

  赠刘司户蕡

  李商隐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刘蕡,敬宗宝历二年(826)进士,博学能文,性耿直,嫉恶如仇,有澄清天下之志。李商隐对他非常推崇。宣宗大中元年(847),诗人奉郑亚之命出使南郡和郑肃通好。次年正月南返时,与被贬去柳州的刘蕡在长沙一带相遇,李商隐写此诗相赠。

  诗的开头从相遇的地点黄陵庙写起。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处。山在湘江汇入洞庭的咽喉,山峰兀立,水势奔腾。时间正是初春,漫天阴沉,加上江风浩浩,越发扬起了浊浪。看来好似“云根”一般的岸边山石和系船石墩,受到浪花的猛烈冲击。船上高高的桅杆,在江风中摇摇晃晃,分外显得日暗天昏。这是湘江惊涛骇浪的实景,更是晚唐王朝政局动荡和险恶的写照。诗人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勾画了刘蕡悲剧遭遇的社会背景。

  颔联表现刘蕡的坎坷遭际,字里行间充满同情。“已断”句把刘蕡比做展翅万里的北国鸿雁(刘是燕人),刚刚要施展的雄图伟略就很快夭折了。这是隐指刘蕡应试未第。唐文宗时代,刘蕡曾应召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在对策中切论宦官专横误国,应予诛灭,一时名动京师。但因遭宦官忌恨,未予录取,初试锋芒,就遭挫折。旋被令孤楚、牛僧孺召为从事,后授秘书郎,不久即遭宦官诬陷,贬为柳州司户参军。“更惊”句即指此番遭贬。诗人把刘蕡比做受谗而被放的屈原,远贬南荒,难归乡土。前一“已”字,后一“更”字,紧凑有力地把刘的生平遭际中两件大事联结起来,通过沉痛愤慨的笔调,表现了诗人对刘的遭遇深致扼腕。

  颈联又借用历史人物进一步抒写对刘蕡的敬仰和同情。“汉廷急诏”用贾谊遭贬三年后又被汉文帝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的故事。这句是说,如果皇上急召贤臣,以先生之才,应是首先被召去的,还有谁可以比你先回朝廷的呢?这里高度称赞刘具有贾谊的抱负和才华,相信他一定会受到重用,敬慕和劝慰之情溢于言表。“楚路高歌”用楚国狂人接舆的故事。而刘蕡身贬楚地,恰与接舆仿佛,借刘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满腔愤激。“自欲翻”,体现了诗人对挚友的深切同情和理解。

  结尾“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不仅是真挚深切的友谊之歌,更是对当时腐朽政治的愤激的控诉。两位挚友在远离家乡、远离帝京的地方不期而遇,其兴奋和喜悦之情,是可想而知的。这是“欢”的来由。然而为什么又“欢”而“复泣”呢?原来这意外相逢,恰同在他们患难之时:一个是得罪被贬;一个是长期受排挤而万里投荒。大体相同的坎坷命运和对国运的忧切,又使他们不得不泣。“欢”不过是知音乍见时一刹那间的快事,而“泣”则是经过悲愤交加的长期酝酿。欢而复泣,感情复杂而沉痛,包含着个人的失意,但主要却是为国运难扶而“泣”。末句中这一点表现得很显豁。凤巢,比喻贤臣在朝。《帝王世纪》说:“黄帝时,凤凰止帝东园,或巢于阿阁。”现在贤臣一时都已星散,远谪穷荒,备受排斥,“君门九重”,他们又如何可能竭忠尽智呢?诗人长期目击党争的翻云覆雨,又饱经天涯飘泊的生活,对唐王朝的黑暗现实的认识就更深切了。因而这首感情深挚的投赠之作,揉合了同情知友和忧时愤世之情。结尾的殷忧和愤懑,表面落在凤巢西隔、急诏无从上,但实际更和首联呼应。刘、李的遭遇,不都同是晚唐王朝“重碇危樯白日昏”的必然结果么?

  这首诗以感慨苍凉的雄浑声调和高昂挺拔的沉郁气势,表现自己哀时忧国的情感。诗在愤激之中,寓有深讽;景语之中,渗透情语;由眼前江风的险恶联想到国家的隐忧;从同是天涯沦落的遭遇引起了欢泣交加的复杂感情,“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刘熙载《艺概》),寓哀怆愤激于深沉凝重之中,具有似矛盾而又统一的深厚蕴藉的独特风格,可说是古典诗歌中的艺术珍品。

  (吴调公)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李商隐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生活的年代,“牛李党争”激烈,他因娶李党王茂元之女而得罪牛党,长期遭到排抑,仕途潦倒。尽管如此,他与王氏始终情笃意深。宣宗大中五年(851)夏秋之交,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万分悲痛。这年冬天,他应柳仲郢之辟,从军赴东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痛楚未定,又要离家远行,凄戚的情怀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就写于赴蜀途中。

  起句“剑外从军远”,点明这次远行的原因是“从军”,即入节度使幕府。“剑外”,指剑阁之南蜀中地区。诗题“遇雪”而作,却从远写起,着一“远”字,不仅写行程之遥,更有意让人由“远”思“寒”。隆冬之际,旅人孑然一身,行囊单薄,自然使人产生苦寒之思,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来。可是,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间,有谁寄棉衣呢?

  第二句“无家与寄衣”,蕴意精深。一路风霜,万般凄苦,都蕴含在这淡淡的一句诗中了。诗人善于用具体细节表达抽象的思念,用寄寒衣这一生活中的小事,倾泻出自己心底悲痛的潜流和巨大的哀思。

  “散关三尺雪”句是全诗的承转之辞,上承“遇雪”诗题,给人“乱山残雪夜,孤灯异乡人”的凄凉飘泊之感,同时,大雪奇寒与无家寄衣联系起来,以雪夜引出温馨的梦境,转入下文。我们不妨这样联想,也许因为大雪封山,道路阻绝,作者只能留宿散关驿舍。伤痛倦极,朦胧入睡,睡梦中见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回梦旧鸳机”,情意是多么真挚悲切!纪盷云:“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用“有家想”反衬“无家”丧妻的痛苦,以充满温馨希望的梦境反衬冰冷严酷的现实,更见诗人内心痛苦之深!至于梦中与妻子相见欢娱的情景和梦后倍觉哀伤的愁绪便略而不写,留在纸外,让读者自己想象思索了。

  此诗朴素洗炼,而又深情绵邈。诗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剑外,畏途思家,这是第一层;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伤别与伤逝之情交织一起,这是第二层;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这是第三层:“以乐景写哀”,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倍增其哀,这是第四层。诗至此,可以看出,在悼伤之情中,又包孕着行役的艰辛、路途的坎坷、伤别的愁绪、仕途蹭蹬的感叹等复杂感情。短短二十字,概括如此丰富深沉的感情内容,可见李商隐高度凝炼的艺术工力。

  (曹旭)

  乐游原

  乐游原

  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玉谿诗人,另有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渊〕宿,不放斜阳更向东!”那也是登上古原,触景萦怀,抒写情志之作。看来,乐游原是他素所深喜、不时来赏之地。这一天的傍晚,不知由于何故,玉谿意绪不佳,难以排遣,他就又决意游观消散,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乐游原之名,我们并不陌生,原因之一是有一篇千古绝唱《忆秦娥》深深印在我们的“诗的摄相”宝库中,那就是:“……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玉谿恰恰也说是“乐游原上有西风”。何其若笙磬之同音也!那乐游原,创建于汉宣帝时,本是一处庙苑,—应称“乐游苑”才是,只因地势轩敞,人们遂以“原”呼之了。此苑地处长安的东南方,一登古原,全城在览。

  自古诗人词客,善感多思,而每当登高望远,送目临风,更易引动无穷的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往往错综交织,所怅万千,殆难名状。陈子昂一经登上幽州古台,便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感叹,恐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了。如若罗列,那真是如同陆士衡所说“若中原之有菽”了吧。至于玉谿,又何莫不然。可是,这次他驱车登古原,却不是为了去寻求感慨,而是为了排遣他此际的“向晚意不适”的情怀。知此前提,则可知“夕阳”两句乃是他出游而得到的满足,至少是一种慰藉—这就和历来的纵目感怀之作是有所不同的了。所以他接着说的是:你看,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才是真的伟大的美,而这种美,是以将近黄昏这一时刻尤为令人惊叹和陶醉!

  我想不出哪一首诗也有此境界。或者,东坡的“闲庭曲槛皆拘窘,一看郊原浩荡春!”庶乎有神似之处吧?

  可惜,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

  细味“万树鸣蝉隔断虹”,既有断虹见于碧树鸣蝉之外,则当是雨霁新晴的景色。玉谿固曾有言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大约此二语乃玉谿一生心境之写照,故屡于登高怀远之际,情见乎词。那另一次在乐游原上感而赋诗,指羲和日御而表达了感逝波,惜景光,绿鬓不居,朱颜难再之情—这正是诗人的一腔热爱生活、执着人间、坚持理想而心光不灭的一种深情苦志。若将这种情怀意绪,只简单地理解为是他一味嗟老伤穷、残光末路的作品,未知其果能获玉谿之诗心句意乎。毫厘易失,而赏析难公,事所常有,焉敢固必。愿共探讨,以期近是。

  (周汝昌)

  北齐二首

  北齐二首

  李商隐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两首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议论附丽于形象。既是咏史,便离不开议论。然而好的诗篇总是以具体形象感人,而不是用抽象的道理教训读者。议论不脱离生动的形象,是这两首诗共同的优点。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无愁天子”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典照应国亡之意。晋时索靖有先识远量,预见天下将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两句意思一气蝉联,谓荒淫即亡国取败的先兆。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全在于意脉不断,可谓巧于用典。但如果只此而已,仍属老生常谈。后两句撇开议论而展示形象画面。第三句描绘冯淑妃(“小怜”即其名)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司马相如),是一幅秽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五七七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今山西太原),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扯到一时,是着眼于荒淫失政与亡国的必然联系,运用“超前夸张”的修辞格,更能发人深省。这便是议论附丽于形象,通过特殊表现一般,是符合形象思维的规律的。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运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实为哪知,意味尤见辛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骂,此句便是冷嘲,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有潜台词在。古来许多巾帼英雄,其飒爽英姿,确乎给人很美的感觉。但淑妃身著戎衣的举动,不是为天下,而是轻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他们逢场作戏,穿著戎衣而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周师取平阳(晋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返,淑妃更请杀一围,从之。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淫昏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尽管不著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即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批判意味仍十分强烈。

  二、强烈的对比色彩。在形象画面之间运用强烈对比色彩,使作者有意指出的对象的特点更强调突出,引人注目,从而获得含蓄有力的表现效果,是这两首诗的又一显著特点。

  第一首三、四两句把一个极艳极亵的镜头和一个极危急险恶的镜头组接在一起,对比色彩强烈,产生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单从“小怜玉体横陈”的画面,也可见高纬生活之荒淫,然而,如果它不和那个关系危急存亡的“周归入晋阳”的画面组接,就难以产生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惊险效果,就会显得十分平庸,艺术说服力将大为削弱。第二首三、四句则把“晋阳已陷”的时局,与“更请君王猎一围”的荒唐行径作对比。一面是十万火急,形势严峻;一面却是视若无睹,围猎兴浓。两种画面对照出现,令旁观者为之心寒,从而有力地表明当事者处境的可笑可悲,不着一字而含蓄有力。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是诗人巧于构思的具体表现之一。

  (周啸天)

  夜雨寄北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妻子:现传李诗各本题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经过考证,认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内”诗,而是写赠长安友人的。但从诗的内容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确切一些。

  第一句一问一答,先停顿,后转折,跌宕有致,极富表现力。翻译一下,那就是:“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嘛,还没个准儿啊!”其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已跃然纸上。接下去,写了此时的眼前景:“巴山夜雨涨秋池”,那已经跃然纸上的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便与夜雨交织,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涨满秋池,弥漫于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只是借眼前景而自然显现;作者并没有说什么愁,诉什么苦,却从这眼前景生发开去,驰骋想象,另辟新境,表达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愿望。其构思之奇,真有点出人意外。然而设身处地,又觉得情真意切,字字如从肺腑中自然流出。“何当”(何时能够)这个表示愿望的词儿,是从“君问归期未有期”的现实中迸发出来的:“共剪……”、“却话……”,乃是由当前苦况所激发的对于未来欢乐的憧憬。盼望归后“共剪西窗烛”,则此时思归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他日与妻子团聚,“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此时“独听巴山夜雨”而无人共语,也不言可知。独剪残烛,夜深不寐,在淅淅沥沥的巴山秋雨声中阅读妻子询问归期的信,而归期无准,其心境之郁闷、孤寂,是不难想见的。作者却跨越这一切去写未来,盼望在重聚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于是,未来的乐,自然反衬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时的乐。四句诗,明白如话,却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余味无穷!

  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中评《夜雨寄北》说:“‘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这看法是不错的,但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是:那“魂”“预飞到归家后”,又飞回归家前的羁旅之地,打了个来回。而这个来回,既包含空间的往复对照,又体现时间的回环对比。桂馥在《札朴》卷六里说:“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这着重空间方面而言,指的是此地(巴山)、彼地(西窗)、此地(巴山)的往复对照。徐德泓在《李义山诗疏》里说:“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这着重时间方面而言,指的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对比。在前人的诗作中,写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者,不乏其例;写时当今日而想他日之忆今日者,为数更多。但把二者统一起来,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构成如此完美的意境,却不能不归功于李商隐既善于借鉴前人的艺术经验,又勇于进行新的探索,发挥独创精神。

  上述艺术构思的独创性又体现于章法结构的独创性。“期”字两见,而一为妻问,一为己答;妻问促其早归,己答叹其归期无准。“巴山夜雨”重出,而一为客中实景,紧承己答;一为归后谈助,遥应妻问。而以“何当”介乎其间,承前启后,化实为虚,开拓出一片想象境界,使时间与空间的回环对照融合无间。近体诗,一般是要避免字面重复的,这首诗却有意打破常规,“期”字的两见,特别是“巴山夜雨”的重出,正好构成了音调与章法的回环往复之妙,恰切地表现了时间与空间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宋人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云:“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回还之还)还(还又之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杨万里《听雨》云:”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这两首诗俊爽明快,各有新意,但在构思谋篇方面受《夜雨寄北》的启发,也是显而易见的。

  (霍松林)

  忆梅

  忆梅

  李商隐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这是李商隐作幕梓州后期之作。写在百花争艳的春天,寒梅早已开过,所以题为“忆梅”。

  一开始诗人的思绪并不在梅花上面,则是为留滞异乡而苦。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离长安一千八百余里,以唐代疆域之辽阔而竟称“天涯”,与其说是地理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李商隐是在仕途抑塞、妻子去世的情况下应柳仲郢之辟,来到梓州的。独居异乡,寄迹幕府,已自感到孤孑苦闷,想不到竟一住数年,意绪之无聊郁闷更可想而知。“定定住天涯”,就是这个痛苦灵魂的心声。定定,犹“死死地”、“牢牢地”,诗人感到自己竟象是永远地被钉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这里,有强烈的苦闷,有难以名状的厌烦,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哀。屈复说:“‘定定’字俚语入诗却雅。”这个“雅”,似乎可以理解为富于艺术表现力。

  为思乡之情、留滞之悲所苦的诗人,精神上不能不寻找慰藉,于是转出第二句:“依依向物华。”物华,指眼前美好的春天景物。依依,形容面对美好春色时亲切留连的意绪。诗人在百花争艳的春色面前似乎暂时得到了安慰,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对美好事物无限依恋的柔情。一、二两句,感情似乎截然相反,实际上“依依向物华”之情即因“定定住天涯”而生,两种相反的感情却是相通的。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三、四两句,诗境又出现更大的转折。面对姹紫嫣红的“物华”,诗人不禁想到了梅花。它先春而开,到百花盛开时,却早花凋香尽,诗人遗憾之余,便不免对它怨恨起来了。由“向物华”而忆梅,这是一层曲折;由忆梅而恨梅,这又是一层曲折。“恨”正是“忆”的发展与深化,正象深切期待的失望会转化为怨恨一样。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心理。对于李商隐来说,却有更内在的原因。“寒梅”先春而开、望春而凋的特点,使诗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少年早慧,文名早著,科第早登;然而紧接着便是一系列不幸和打击,到入川以后,已经是“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序》),意绪颇为颓唐了。这早秀先凋,不能与百花共享春天温暖的“寒梅”,不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吗?诗人在《十一月中旬扶风界风梅花》诗中,也曾发出同样的感叹:“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非时而早秀,“不待作年芳”的早梅,和“长作去年花”的“寒梅”,都是诗人不幸身世的象征。正因为看到或想到它,就会触动早秀先凋的身世之悲,诗人自然不免要发出“寒梅最堪恨”的怨嗟了。诗写到这里,黯然而收,透出一种不言而神伤的情调。

  五言绝句,贵天然浑成,一意贯串,忌刻意雕镂,枝蔓曲折。这首《忆梅》,“意极曲折”(纪昀评语),却并不给人以散漫破碎、雕琢伤真之感,关键在于层层转折都离不开诗人沉沦羁泊的身世。这样,才能潜气内转,在曲折中见浑成,在繁多中见统一,达到有神无迹的境界。

  (刘学锴)

  赠柳

  赠柳

  李商隐

  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

  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

  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

  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

  《赠柳》,其实就是咏柳。咏而赠之,故题曰“赠”。前人认为此诗有本事,冯浩并认为系为洛阳歌妓柳枝作。由于年代久远,别无旁证,真实情况,已难考知。

  李商隐对柳很有感情,他的诗集中,以柳为题的,多至十几首。这一首同他别的那些咏柳诗不同,它的背景不是一地一处,而是非常广阔的地域。“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首联就从京城长安到大江之滨的江陵,写柳从北到南,无处不在,“掩映”“参差”,秀色千里。

  “掩映”、“参差”,是写柳色或明或暗,柔条垂拂的繁茂景象,点出时间是在春天。由“从”(任从)到“更”的变化,把柳的蓬勃生机,渲染得更加强烈。次联“风流”、“婀娜”,则是写柳的体态轻盈。柔长的柳枝,千枝万缕,春风吹拂,宛若妙龄女郎,翩跹起舞,姿态是非常动人的。“见说”是听见别人说,包括古今之人对柳的赞赏。“来当”句是说自己见到眼前之柳的时候,正当其婀娜多姿之时,表现出诗人的欣喜之情。上面四句,从广阔的背景上,对春柳作了生动具体的描绘,写出了她妩媚可爱的风姿。

  下面接写柳色绵延不断。一到春天,路旁堤畔之柳笼烟罩雾,葱茏翠绿,望之令人心醉。诗人的目光,正是被这迷人的柳色所牵引,向前移去,直到桥边,眼看柳色就要被隔断,可是跨过桥去,向旁一弯,却又顺着长堤,向前延伸,最后虽然眼中已望不见柳,但心中仿佛仍然见到青青的柳色向远方伸去。“行”作“行踪”、“踪迹”解。“意相随”既指春柳傍随长堤而去,也指诗人的心为柳所系,紧随不舍,最后直至青楼酒旗、柳花似雪之处。“青楼”、“酒旗”是人间繁华之地;飞花似雪是春柳盛极之时。“忍”即忍心之意,字里透露出诗人的痛惜之情。花飞似雪,固然美极盛极,然而繁华已极,就意味着离凋谢不远。两句把春柳的繁华写到极致,也把人的爱惜之情写到极点。纪昀评此诗云:“五、六句空外传神,极为得髓。结亦情致可思。”(《李义山诗集辑评》)这四句,意境很美,言外之意不尽,很耐人寻味。

  清代王士禛说:“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带经堂诗话》)此诗全篇八句,纯用白描,篇中不着一个“柳”字,却句句写柳。而且,仔细玩味,又会发觉它们既是写柳,又象是在写人,字里行间,仿佛晃动着一位窈窕女郎的倩影,风流韵致,婀娜多情,非常逗人喜爱。她也许是诗人的友人,也许就是诗人的情人,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分离了。咏柳即咏人,对柳之爱怜不舍,即对其所爱之人的依恋与思念。似彼似此,亦彼亦此,不即不离,正是此诗艺术表现的巧妙之处。冯浩说此诗“全是借咏所思”(《玉谿生诗集笺注》),大旨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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