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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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宿左省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至德二载(757)九月,唐军收复了被安史叛军所控制的京师长安;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于是从鄜州到京,仍任左拾遗。左拾遗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诤,小事上封事。所谓“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疏。这首作于乾元元年(758)的五律,描写作者上封事前在门下省值夜时的心情,表现了他忠勤为国的思想。诗题中的“宿”,指值夜。“左省”,即左拾遗所属的门下省,和中书省同为掌机要的中央政府机构,因在殿庑之东,故称“左省”。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起首两句描绘开始值夜时“左省”的景色。看来好似信手拈来,即景而写,实则章法谨严,很有讲究。首先它写了眼前景:在傍晚越来越暗下来的光线中,“左省”里开放的花朵隐约可见,天空中投林栖息的鸟儿飞鸣而过,描写自然真切,历历如绘。其次它还衬了诗中题:写花、写鸟是点“春”:“花隐”的状态和“栖鸟”的鸣声是傍晚时的景致,是作者值宿开始时的所见所闻,和“宿”相关联:“掖垣”本意是“左掖”(即“左省”)的矮墙,这里指门下省,交待值夜的所在地,扣“左省”。两句可谓字字点题,一丝不漏,很能见出作者的匠心。“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此联由暮至夜,写夜中之景。前句说在夜空群星的照耀下,宫殿中的千门万户也似乎在闪动;后句说宫殿高入云霄,靠近月亮,仿佛照到的月光也特别多。这两句是写得很精彩的警句,对仗工整妥帖,描绘生动传神,不仅把星月映照下宫殿巍峨清丽的夜景活画出来了,并且寓含着帝居高远的颂圣味道,虚实结合,形神兼备,语意含蓄双关。其中“动”字和“多”字用得极好,被前人称为“句眼”,此联因之境界全出。这两句既写景,又含情,在结构上是由写景到写情的过渡。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这联描写夜中值宿时的情况。金钥,即金锁。玉珂,即马铃。两句是说自己值夜时睡不着觉,仿佛听到了有人开宫门的锁钥声;风吹檐间铃铎,好象听到了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响。这些都是想象之辞,深切地表现了诗人勤于国事,唯恐次晨耽误上朝的心情。在写法上不仅刻画心情很细致,而且构思新巧。此联本来是进一步贴诗题中的“宿”字,可是作者反用“不寝”两字,描写自己宿省时睡不着觉时的心理活动,另辟蹊径,独出机杼,显得词意深蕴,笔法空灵。“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最后两句交待“不寝”的原因,继续写诗人宿省时的心情:第二天早朝要上封事,心绪不宁,所以好几次讯问宵夜时辰几何?后句化用《诗经。小雅。庭燎》中的诗句:“夜如何其?夜未央。”用在这里非常贴切自然,而加了“数问”二字,则更加重了诗人寝卧不安的程度。全诗至此戛然而止,便觉有一种悠悠不尽的韵味。结尾二句由题后绕出,从宿省申发到次日早朝上封事,语句矫健有力,词意含蓄隽永,忠爱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这首诗多少带有某些应制诗的色彩,写得平正妥贴,在杜甫五律中很有特色。全诗八句,前四句写宿省之景,后四句写宿省之情。自暮至夜,自夜至将晓,自将晓至明朝,叙述详明而富于变化,描写真切而生动传神,体现了杜甫律诗结构既严谨又灵动,诗意既明达又蕴藉的特点。

  (吴小林)

  曲江二首

  曲江二首

  杜甫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处,原为汉武帝所造。唐玄宗开元年间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环列。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思寺。是著名游览胜地。

  第一首写他在曲江看花吃酒,布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称“赏心乐事”了,但作者却别有怀抱,一上来就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惜春情绪,产生出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他一没有写已经来到曲江,二没有写来到曲江时的节令,三没有写曲江周围花木繁饶,而只用“风飘万点”四字,就概括了这一切。“风飘万点”,不止是客观地写景,缀上“正愁人”三字,重点就落在见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风飘万点”,这对于春风得意的人来说,会煞是好看,为何又“正愁人”呢?作者面对的是“风飘万点”,那“愁”却早已萌生于前此的“一片花飞”,因而用跌笔开头:“一片花飞减却春!”历尽漫长的严冬,好容易盼到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这春天,这花儿,不是很值得人们珍惜的吗?然而“一片花飞”,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别珍惜春天的诗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儿上的一个花瓣。因一瓣花儿被风吹落就感到春色已减,暗暗发愁,可如今,面对着的分明是“风飘万点”的严酷现实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没有概念化的毛病,简直力透纸背。

  “风飘万点”已成现实,那尚未被风飘走的花儿就更值得爱惜。然而那风还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飘走,眼看即将飘尽了!第三句就写这番情景:“且看欲尽花经眼。”“经眼”之花“欲尽”,只能“且看”。“且”,是暂且、姑且之意。而当眼睁睁地看着枝头残花一片、一片地被风飘走,加入那“万点”的行列,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于是来了第四句:“莫厌伤多酒入唇。”吃酒为了消愁。一片花飞已愁;风飘万点更愁;枝上残花继续飘落,即将告尽,愁上添愁。因而“酒”已“伤多”,却禁不住继续“入唇”啊!

  蒋弱六云:“只一落花,连写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绝。”这是颇有见地的。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反复层折”地写落花,以致魂消欲绝?究竟是仅仅叹春光易逝,还是有慨于难于直陈的人事问题呢?

  第三联“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就写到了人事。或谓此联“更发奇想惊人”,乍看确乎“奇”得出人意外,细想却恰恰在人意中。诗人“且看欲尽花经眼”,目光随着那“风飘万点”在移动:落到江上,就看见原来住人的小堂如今却巢着翡翠──翡翠鸟筑起了窝,何等荒凉;落到苑边,就看见原来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饰麒麟倒卧在地,不胜寂寞。经过安史之乱,曲江往日的盛况远没有恢复;可是,好容易盼来的春天,眼看和万点落花一起,就要被风葬送了!这并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想”,而是触景伤情。面对这残败景象有什么办法呢?仍不外是“莫厌伤多酒入唇”,只不过换了一种漂亮的说法,就是“行乐”:“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难道“物理”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只能如此,无法改变,那就只须行乐,何必让浮荣绊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联系全篇来看,所谓“行乐”,不过是他自己所说的“沉饮聊自遣”、或李白所说的“举怀消愁愁更愁”而已,“乐”云乎哉!

  绊此身的浮荣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遗”那个从八品上的谏官。因为疏救房琯,触怒了肃宗,从此,为肃宗疏远。作为谏官,他的意见却不被采纳,还蕴含着招灾惹祸的危机。这首诗就是乾元元年(758)暮春任“左拾遗”时写的。到了这年六月,果然受到处罚,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写此诗到被贬,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明乎此,就会对这首诗有比较确切的理解。

  这是“联章诗”,上、下两首之间有内在的联系。下一首,即紧承“何用浮荣绊此身”而来。

  前四句一气旋转,而又细针密线。仇兆鳌注:“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错的。但把“尽醉”归因于“七十者稀”,对诗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时当暮春,长安天气,春衣才派用场;即使穷到要典当衣服的程度,也应该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来,可见冬衣已经典光。这是透过一层的写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这是更透过一层的写法。“日日典春衣”,读者准以为不是等米下锅,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读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每日江头尽醉归”,真有点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为什么要日日尽醉呢?

  诗人还不肯回答读者的疑问,又逼进一层:“酒债寻常行处有。”“寻常行处”,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尽醉;行到别的地方,就在别的地方尽醉。因而只靠典春衣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乎由买到赊,以至“寻常行处”,都欠有“酒债”。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得个醉醺醺,这究竟是为什么?

  诗人终于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来稀。”意谓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吧!这是愤激之言,联系诗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难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联写江头景。在杜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名句,叶梦得曾指出:“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石林诗话》卷下)这一联”体物“有天然之妙,但不仅妙在”体物“,还妙在”缘情“。”七十古来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将消逝,难道不值得珍惜吗?诗人正是满怀惜春之情观赏江头景物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是多么恬静、多么自由、多么美好的境界啊!可是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还能存在多久呢?于是诗人”且尽芳樽恋物华“,写出了这样的结句:”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传语”犹言“寄语”,对象就是“风光”。这里的“风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联体物之妙,不仅在于写小景如画,而且在于以小景见大景。读这一联,难道唤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吗?蛱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点水;深深见(现)、款款飞的。失掉明媚的春光,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复存在了。诗人以情观物,物皆有情,因而“传语风光”说:“可爱的风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蛱蝶、点水的蜻蜓一起流转,让我欣赏吧,那怕是暂时的;可别连这点心愿也违背了啊!”

  仇注引张綖语云:“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言简意赅,深得诗人用心。因“有感于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与惜春、留春之情融合无间。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饱含深广的社会内容,耐人寻味。

  这两首诗总的特点,用我国传统的美学术语说,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韵”。所谓“含蓄”,所谓“神韵”,就是留有余地。抒情、写景,力避倾囷倒廪,而要抒写最典型最有特征性的东西,从而使读者通过已抒之情和已写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象未写之景。“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写景并不工细。然而“一片花飞”,最足以表现春减:“风飘万点”,也最足以表现春暮。一切与春减、春暮有关的景色,都可以从“一片花飞”、“风飘万点”中去冥观默想。比如说,从花落可以想到鸟飞,从红瘦可以想到绿肥……“穿花”一联,写景可谓工细;但工而不见刻削之痕,细也并非详尽无遗。例如只说“穿花”,不复具体地描写花,只说“点水”,不复具体地描写水,而花容、水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说,“何用浮荣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见的。但如何不得志,为何不得志,却秘而不宣,只是通过描写暮春之景抒发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现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赏花玩景,只是及时行乐。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头尽醉归”,从“一片花飞”到“风飘万点”,已经目睹了、感受了春减、春暮的全过程,还“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真可谓乐此不疲了!然而仔细探索,就发现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真正体现了“神余象外”的艺术特点。

  (霍松林)

  曲江对酒

  曲江对酒

  杜甫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

  这首诗写于乾元元年(758)春,是杜甫最后留住长安时的作品。

  一年以前,杜甫只身投奔肃宗李亨,受职左拾遗。因上疏为宰相房琯罢职一事鸣不平,激怒肃宗,遭到审讯。以后,虽仍任拾遗,但有名无实,不受重用。杜甫无所作为,空抱报国之心,不免满腹牢骚。这首《曲江对酒》便是诗人此种心境的反映。

  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因池水曲折而得名,是当时京都的第一胜地。

  前两联是曲江即景。“苑外江头坐不归”,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是帝妃游幸之所。坐不归,表明诗人已在江头多时。这个“不”字很有讲究,如用“坐未归”,只反映客观现象,没有回去:“坐不归”,则突出了诗人的主观意愿,不想回去,可见心中的情绪。这就为三、四联的述怀作了垫笔。

  以下三句,接写坐时所见。“水精宫殿转霏微”,水精宫殿,即苑中宫殿。霏微,迷蒙的样子。在“宫殿”、“霏微”间,又着一“转”字,突出了景物的变化。这似乎是承“坐不归”而来的:久坐不归,时已向晚,故而宫殿霏微。但是,我们从下面的描写中,却看不到日暮的景象,这就透露了诗人另有笔意。浦起龙《读杜心解》曾将诗人这一时期所写的《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跟作于安史之乱以前的《丽人行》作过比较,指出:“此处曲江诗,所言皆‘花’、‘鸟’、‘蜻’、‘蝶’。一及宫苑,则云‘巢翡翠’,‘转霏微’,‘云覆’,‘晚静’而已。视前此所咏‘云幕’,‘御厨’,觉盛衰在目,彼此一时。”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水精宫殿转霏微”所显示的,即是一种虚空寥落的情景,这个“转”字,则有时过境迁的意味。

  与此适成对照的,是如期而至的自然界的春色:“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短短一联,形、神、声、色、香俱备。“细逐”、“时兼”四字,极写落花轻盈无声,飞鸟欢跃和鸣,生动而传神。两句衬托出诗人的此时的心绪:久坐江头,空闲无聊,因而才这样留意于花落鸟飞。“桃花细逐杨花落”一句,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后杜甫“自以淡笔改三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由拟人法改为描写法。何以有此改?就因为“桃花欲共杨花语”显得过于恬适而富有情趣,跟诗人当时仕途失意,懒散无聊的心情不相吻合。

  这一联用“自对格”,两句不仅上下对仗,而且本句的某些字词也相对。此处“桃”对“杨”,“黄”对“白”。鸟分黄白,这是明点,桃杨之色则是暗点:桃花红而杨花白。这般色彩又随着花之“细逐”和鸟之“兼飞”而呈现出上下飘舞的动人景象,把一派春色渲染得异常绚丽。

  风景虽好,却是暮春落花时节。落英缤纷,固然赏心悦目,但也很容易勾起伤春之情,于是三、四联对酒述怀,转写心中的牢骚和愁绪。

  先写牢骚:“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判,读潘,“割舍之辞;亦甘愿之辞”(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这两句的意思是:我整日纵酒,早就甘愿被人嫌弃;我懒于朝参,的确有违世情。这显然是牢骚话,实际是说:既然人家嫌弃我,不如借酒自遣;既然我不被世用,何苦恭勤朝参?正话反说,更显其牢愁之盛,又妙在含蓄委婉。这里所说的“人”和“世”,不光指朝廷碌碌之辈,牢骚已经发到了肃宗李亨的头上。诗人素以“忠君”为怀,但失望过甚时,也禁不住口出微辞。以此二句,足见诗人的愤懑不平之气。

  最后抒发愁绪:“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沧洲,水边绿洲,古时常用来指隐士的居处。拂衣,指辞官。这一联是说:只因为微官缚身,不能解脱,故而虽老大伤悲,也无可奈何,终未拂衣而去。这里,以“沧洲远”、“未拂衣”,和上联的“纵饮”、“懒朝”形成对照,显示一种欲进既不能,欲退又不得的两难境地。杜甫虽然仕途失意,毕生坎坷,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始终如一,直至逝世的前一年(769),他还勉励友人“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希望以国事为己任。可见诗人之所以纵饮懒朝,是因为抱负难展,理想落空;他把自己的失望和忧愤托于花鸟清樽,正反映出诗人报国无门的苦痛。

  (周锡炎)

  九日蓝田崔氏庄

  九日蓝田崔氏庄

  杜甫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人已老去,对秋景更生悲,只有勉强宽慰自己。今日重九兴致来了,一定要和你们尽欢而散。这里“老去”一层,“悲秋”一层,“强自宽”又一层:“兴来”一层,“今日”一层,“尽君欢”又一层,真是层层变化,转折翻腾。首联即用对仗,读来宛转自如。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人老了,怕帽一落,显露出自己的萧萧短发,作者以此为“羞”,所以风吹帽子时,笑着请旁人帮他正一正。这里用“孟嘉落帽”的典故。王隐《晋书》:“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杜甫曾授率府参军,此处以孟嘉自比,合乎身份。然而孟嘉落帽显出名士风流蕴藉之态,而杜甫此时心境不同,他怕落帽,反倩人正冠,显出别是一番滋味。说是“笑”倩,实是强颜欢笑,骨子里透出一缕伤感、悲凉的意绪。这一联用典入化,传神地写出杜甫那几分醉态。宋代杨万里说:“孟嘉以落帽为风流,此以不落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诚斋诗话》)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按照一般写法,颈联多半是顺承前二联而下,那此诗就仍应写叹老悲秋。诗人却不同凡响,猛然推开一层,笔势陡起,以壮语唤起一篇精神。这两句描山绘水,气象峥嵘。蓝水远来,千涧奔泻,玉山高耸,两峰并峙。山高水险,令人只能仰视,不由人不振奋。用“蓝水”、“玉山”相对,色泽淡雅。用“远”、“高”拉出开阔的空间;用“落”、“寒”稍事点染,既标出深秋的时令,又令人有高危萧瑟之感。诗句豪壮中带几分悲凉,雄杰挺峻,笔力拔山,真可叹服。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当他抬头仰望秋山秋水,如此壮观,低头再一想,山水无恙,人事难料,自己已这样衰老,又何能久长?所以他趁着几分醉意,手把着茱萸仔细端详:茱萸呀茱萸,明年此际,还有几人健在,佩带着你再来聚会呢?上句一个问句,表现出诗人沉重的心情和深广的忧伤,含有无限悲天悯人之意。下句用一“醉”字,妙绝。若用“手把”,则嫌笨拙,而“醉”字却将全篇精神收拢,鲜明地刻画出诗人此时的情态:虽已醉眼矇眬,却仍盯住手中茱萸细看,不置一言,却胜过万语千言。

  这首诗跌宕腾挪,酣畅淋漓,前人评谓:“字字亮,笔笔高。”(《读杜心解》)诗人满腹忧情,却以壮语写出,读之更觉慷慨旷放,凄楚悲凉。

  (徐永端)

  日暮

  日暮

  杜甫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

  大历二年(767)秋,杜甫在流寓夔州瀼西东屯期间,写下了这首诗。瀼西一带,地势平坦,清溪萦绕,山壁峭立,林寒涧肃,草木繁茂。黄昏时分,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一片山村寂静的景色:“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夕阳的淡淡余晖洒满偏僻的山村,一群群牛羊早已从田野归来,家家户户深闭柴扉,各自团聚。首联从《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句点化而来。“牛羊下来久”句中仅著一“久”字,便另创新的境界,使人自然联想起山村傍晚时的闲静;而“各已闭柴门”,则使人从阒寂而冷漠的村落想象到户内人们享受天伦之乐的景况。这就隐隐透出一种思乡恋亲的情绪。皓月悄悄升起,诗人凝望着这宁静的山村,禁不住触动思念故乡的愁怀:“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秋夜,晚风清凉,明月皎洁,瀼西的山川在月光覆照下明丽如画,无奈并非自己的故乡风物!淡淡二句,有着多少悲郁之感。杜甫在这一联中采用拗句。“自”字本当用平声,却用了去声,“非”字应用仄声而用了平声。“自”与“非”是句中关键有字眼,一拗一救,显得波澜有致,正是为了服从内容的需要,深曲委婉地表达了怀念故园的深情。江山美丽,却非故园。这一“自”一“非”,隐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重的思乡愁怀。

  夜愈深,人更静,诗人带着乡愁的眼光观看山村秋景,仿佛蒙上一层清冷的色彩:“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这两句词序有意错置,原句顺序应为:“暗泉流石壁,秋露滴草根”。意思是,清冷的月色照满山川,幽深的泉水在石壁上潺潺而流,秋夜的露珠凝聚在草根上,晶莹欲滴。意境是多么凄清而洁净!给人以悲凉、抑郁之感。词序的错置,不仅使声调更为铿锵和谐,而且突出了“石泉”与“草露”,使“流暗壁”和“滴秋根”所表现的诗意更加奇逸、浓郁。从凄寂幽邃的夜景中,隐隐地流露出一种迟暮之感。

  景象如此冷漠,诗人不禁默默走回屋里,挑灯独坐,更觉悲凉凄怆:“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杜甫居蜀近十载,晚年老弱多病,如今,花白的头发和明亮的灯光交相辉映,济世既渺茫,归乡又遥遥无期,因而尽管面前灯烬结花斑斓繁茂,似乎在预报喜兆,诗人不但不觉欢欣,反而倍感烦恼,“何须”一句,说得幽默而又凄惋,表面看来好象是宕开一层的自我安慰,其实却饱含辛酸的眼泪和痛苦的叹息。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姜斋诗话》)王夫之对杜诗的评语也恰好阐明本诗的艺术特色。诗人的衰老感,怀念故园的愁绪,诗中都没有正面表达,结句只委婉地说“何须花烬繁”,嗔怪灯花报喜,仿佛喜兆和自己根本无缘,沾不上边似的,这样写确实婉转曲折,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给人以更鲜明的印象和深刻的感受,艺术上可谓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

  (何国治)

  赠卫八处士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是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自洛阳返回华州途中所作。卫八处士,名字和生平事迹已不可考。处士,指隐居不仕的人。

  开头四句说,人生动辄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不得相见;今夕又是何夕,咱们一同在这灯烛光下叙谈。这几句从离别说到聚首,亦悲亦喜,悲喜交集,把强烈的人生感慨带入了诗篇。诗人与卫八重逢时,安史之乱已延续了三年多,虽然两京已经收复,但叛军仍很猖獗,局势动荡不安。诗人的慨叹,正暗隐着对这个乱离时代的感受。

  久别重逢,彼此容颜的变化,自然最容易引起注意。别离时两人都还年轻,而今俱已鬓发斑白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两句,由“能几时”引出,对于世事、人生的迅速变化,表现出一片惋惜、惊悸的心情。接着互相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竟有一半已不在人间了,彼此都不禁失声惊呼,心里火辣辣地难受。按说,杜甫这一年才四十八岁,何以亲故已经死亡半数呢?如果说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已经隐隐透露了一点时代气氛,那么这种亲故半数死亡,则更强烈地暗示着一场大的干戈乱离。“焉知”二句承接上文“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诗人故意用反问句式,含有意想不到彼此竟能活到今天的心情。其中既不无幸存的欣慰,又带着深深的痛伤。

  前十句主要是抒情。接下去,则转为叙事,而无处不关人世感慨。随着二十年岁月的过去,此番重来,眼前出现了儿女成行的景象。这里面当然有倏忽之间迟暮已至的喟叹。“怡然”以下四句,写出卫八的儿女彬彬有礼、亲切可爱的情态。诗人款款写来,毫端始终流露出一种真挚感人的情意。这里“问我来何方”一句后,本可以写些路途颠簸的情景,然而诗人只用“问答乃未已”一笔轻轻带过,可见其裁剪净炼之妙。接着又写处士的热情款待:菜是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饭是新煮的掺有黄米的香喷喷的二米饭。这自然是随其所有而具办的家常饭菜,体现出老朋友间不拘形迹的淳朴友情。“主称”以下四句,叙主客畅饮的情形。故人重逢话旧,不是细斟慢酌,而是一连就进了十大杯酒,这是主人内心不平静的表现。主人尚且如此,杜甫心情的激动,当然更不待言。“感子故意长”,概括地点出了今昔感受,总束上文。这样,对“今夕”的眷恋,自然要引起对明日离别的慨叹。末二句回应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暗示着明日之别,悲于昔日之别:昔日之别,今幸复会;明日之别,后会何年?低回深婉,耐人玩味。

  诗人是在动乱的年代、动荡的旅途中,寻访故人的;是在长别二十年,经历了沧桑巨变的情况下与老朋友见面的,这就使短暂的一夕相会,特别不寻常。于是,那眼前灯光所照,就成了乱离环境中幸存的美好的一角;那一夜时光,就成了烽火乱世中带着和平宁静气氛的仅有的一瞬;而荡漾于其中的人情之美,相对于纷纷扰扰的杀伐争夺,更显出光彩。“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被战乱推得遥远的、恍如隔世的和平生活,似乎一下子又来到眼前。可以想象,那烛光融融、散发着黄粱与春韭香味、与故人相伴话旧的一夜,对于饱经离乱的诗人,是多么值得眷恋和珍重啊。诗人对这一夕情事的描写,正是流露出对生活美和人情美的珍视,它使读者感到结束这种战乱,是多么符合人们的感情与愿望。

  这首诗平易真切,层次井然。诗人只是随其所感,顺手写来,便有一种浓厚的气氛。它与杜甫以沉郁顿挫为显著特征的大多数古体诗有别,而更近于浑朴的汉魏古诗和陶渊明的创作;但它的感情内涵毕竟比汉魏古诗丰富复杂,有杜诗所独具的感情波澜,如层漪迭浪,展开于作品内部。清代张上若说它“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杨伦《杜诗镜铨》引),正是深一层地看到了内在的沉郁顿挫。诗写朋友相会,却由“人生不相见”的慨叹发端,因而转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时,便格外见出内心的激动。但下面并不因为相会便抒写喜悦之情,而是接以“少壮能几时”至“惊呼热中肠”四句,感情又趋向沉郁。诗的中间部分,酒宴的款待,冲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带给诗人幸福的微醺,但劝酒的语辞却是“主称会面难”,又带来离乱的感慨。诗以“人生不相见”开篇,以“世事两茫茫”结尾,前后一片苍茫,把一夕的温馨之感,置于苍凉的感情基调上。这些,正是诗的内在沉郁的表现。如果把这首诗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对照,就可以发现,二者同样表现故人淳朴而深厚的友情,但由于不同的时代气氛,诗人的感受和文字风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静而愉悦,连文字风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则是悲喜交集,内心蕴积着深深的感情波澜,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尽管自然浑朴,而仍极顿挫之致。

  (余恕诚)

  洗兵马

  洗兵马

  杜甫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餧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

  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

  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

  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张公一身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

  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

  今日读者于古诗,常觉具有现实批判性的作品名篇甚多,而“颂”体诗歌难得佳构。杜甫《洗兵马》似乎是个例外。诗中有句道:“词人解撰河清颂”(南朝宋文帝元嘉中河、济俱清,鲍照作《河清颂》赞美),这首诗本身就可说是热情洋溢的《河清颂》。

  此诗于乾元二年(759)春二月,即两京克复后,相州兵败前,作于洛阳。当时平叛战争形势很好,大有一举复兴的希望。故诗多欣喜愿望之词。此诗凡四转韵,每韵十二句,自成段落。

  第一段(从“中兴诸将收山东”至“万国军前草木风”)以歌颂战局神变发端。唐室在“中兴诸将”(即后文提到的李、郭等人)的努力下,已光复华山以东包括河北大片土地,捷报昼夜频传。《诗经。卫风。河广》云:“谁谓河广,一苇航之”,三句借用以言克敌极易,安史乱军的覆灭已成“破竹”之势。当时,安庆绪困守邺城(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故云“祗残邺城不日得”。复兴大业与善任将帅关系甚大,“独任朔方无限功”既是肯定与赞扬当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在平叛战争中的地位和功绩,又是表达一种意愿,望朝廷信赖诸将,以奏光复无限之功。以上多叙述,“京师”二句则描绘了两个显示胜利喜庆气氛的画面:长安街上出入的官员们,都骑着产于边地的名马(“汗血马”),春风得意;助战有功的回纥兵则在“蒲萄宫”(汉元帝尝宴单于处,此借用。)备受款待,大吃大喝。“餧(喂)肉”二字描状生动,客观铺写中略寓讽意(作者一贯反对借兵于回纥)。从“捷书夜报”句至此,句句申战争克捷之意,节奏急促,几使人应接不暇,亦似有破竹之势。以下意略转折,“已喜皇威清海岱”一句束上,时河北尚未完全克复,言“清海岱”(海岱,指古青、徐二州之域)则语有分寸:“常思仙仗过崆峒”一句启下,意在警告肃宗居安思危,勿忘銮舆播迁、往来于崆峒山(在今甘肃平凉西)的艰难日子。紧接以“三年笛里”一联,极概括地写出战争带来的创伤。安史之乱三年来,笛咽关山,兵惊草木,人民饱受乱离的痛苦。此联连同上联,恰是抚今追昔,痛定思痛,淋漓悲壮,于欢快词中小作波折,不一味流走,极抑扬顿挫之致,将作者激动而复杂的心情写出。故胡应麟说“三年笛里”一联“以和平端雅之调,寓愤郁凄戾之思,古今壮句者难及此。”(《诗薮》卷五)

  第二段(从“成王功大心转小”到“鸡鸣问寝龙楼晓”)逆接篇首“中兴诸将”四字,以铺张排比句式,对李豫、郭子仪等人致词赞美。“成王”即后来的唐代宗李豫,收复两京时为天下兵马元帅,“功大心转小”云云,赞颂其成大功后更加小心谨慎。随后盛赞郭子仪的谋略、司徒李光弼的明察、尚书王思礼的高远气度。四句中,前两句平直叙来,后两句略作譬喻,铺述排比中有变化。赞语既切合各人身分事迹,又表达出对光复大业卓有贡献的“豪俊”的钦仰。“二三豪俊为时出”,总束前意,说他们本来就为重整乾坤,应运而生的。“东走无复”以下六句承“整顿乾坤济时了”而展开描写,从普天下的喜庆到宫禁中的新气象,调子轻快:做官的人弹冠庆贺,不必弃官避乱(“忆鲈鱼”翻用《晋书》张翰语);平民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如鸟之有归巢;春天的繁华景象正随朝仪之再整而重新回到宫禁,天子与上皇也能实施“昏定晨省”的宫廷故事。上上下下都是一派熙洽气象。

  喜庆的同时,另有一些现象却是诗人断乎不能容忍的。第三段(从“攀龙附凤势莫当”至“后汉今周喜再昌”)一开头就揭示一种政治弊端:朝廷赏爵太滥,许多投机者无功受禄,一时有“天下尽化为侯王”之虞。“汝等”二句即对此辈作申斥语,声调一变而为愤激。继而又将张镐、房琯等作为上述腐朽势力的对立面来歌颂,声调复转为轻快,这样一张一弛,极富擒纵唱叹之致。“青袍白马”句以南朝北来降将侯景比安、史,言其不堪一击:“后汉今周”句则以周、汉的中兴比喻时局。当时,房琯、张镐俱已罢相,诗人希望朝廷能复用他们,故特加表彰,与赞“中兴诸将”相表里。镐于去年五月罢相,改荆王府长史。此言“幕下复用”,措意深婉。这一段表明杜甫的政治眼光。

  第四段(从“寸地尺天皆入贡”到篇终)先用六句申“后汉今周喜再昌”之意,说四方皆来入贡,海内遍呈祥瑞,举国称贺。以下继续说:隐士们也不必再避乱遁世(“紫芝歌”为秦末号称“四皓”的四位隐士所作),文人们都大写歌颂诗文。至此,诗人是“颂其已然”,同时他又并未忘记民生忧患,从而又“祷其将然”:时值春耕逢旱,农夫盼雨;而“健儿”“思妇”犹未得团圆,社会的安定,生产的恢复,均有赖战争的最后胜利。诗人勉励围邺的“淇上健儿”以“归莫懒”,寄托着欲速其成功的殷勤之意。这几句话虽不多,却唱出诗人对人民的关切,表明他是把战争胜利作为安定社会与发展生产的重要前提来歌颂的。正由于这样,诗人在篇末唱出了自己的强烈愿望和诗章的最强音:“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

  这首诗基调是歌颂祝愿性的,热烈欢畅,兴会淋漓,将诗人那种热切关怀国家命运、充满乐观信念的感情传达出来了,可以说,是一曲展望胜利的颂歌。诗中对大好形势下出现的某些不良现象也有批评和忧虑,但并不影响诗人对整体形势的兴奋与乐观。诗章以宏亮的声调,壮丽的词句,浪漫夸张的语气,表达了极大的喜悦和歌颂。杜诗本以“沉郁”的诗风见称,而此篇在杜甫古风中堪称别调。

  从艺术形式看,采用了华丽严整、兼有古近体之长的“四杰体”。词藻富赡,对偶工整,用典精切,气势雄浑阔大,与诗歌表达的喜庆内容完全相宜。诗的韵脚,逐段平仄互换;声调上忽疾忽徐,忽翕忽张,于热情奔放中饶顿挫之致,清词丽句而能兼苍劲之气,读来觉跌宕生姿,大大增强了诗篇的艺术感染力。

  北宋王安石选杜诗,标榜此篇为压卷之作(见《王临川集》卷八四《老杜诗后集序》)。今天看来,无论就感情之充沛,结撰之精心而言,《洗兵马》都不失为杜诗的一篇力作。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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