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梁山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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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劲,吹皱了七十二座帐篷。那篷布跌宕起伏,荡得人心也乱。吴用踘在笼里,身子有些发冷,手脚微微颤抖。霜重了。宋江一动不动,傲然屹立,翘首凭栏吊望。但见眼前一片狼藉,嫩草撒满一地。宋江心想:“此乃草料房。”想未已,间壁万马嘶鸣,混杂一阵阵马粪骚臭,刺鼻而来。宋江几欲晕眩过来,暗想:“老天爷不长眼,教宋江沦落至此,直与骡马为伍。”转念间,忽听得身侧几声闷响,咕咕咕,有人叫肚子。宋江叹道:“铁牛饿了。”李逵搂紧肚皮,摇摇头,吃力坐下了。宋江道:“我等今日滴水未进。莫说你饭量大,便我这一箪一瓢的汉,也捱不住肚饿。”李逵央道:“哥哥,求你休提肚饿。你愈是提,俺愈是饿。”众人俱各发笑。

  蓦地,一人道:“我随身携有干粮,虽然不多,好歹众人用些。”声若美玉,隐约见得柴进发话。暮色暗了。那柴进困在壁角,一身衣衫褴褛。宋江怦然心动。柴进道:“哥哥却先用些。”说罢,打腰间解下缠袋,掷了过来。宋江接了。打开看时,却是十数个柿饼,香馥馥的,诱人垂涎。和尚隔得不远,嗅一嗅,咂咂嘴巴,道:“香,香香!”小七恼了,道:“偏你闻得香,我只闻得臊!”和尚颜色疾变。解宝道:“七哥,贵府离马厩最近,臊味当然浓郁。”众人大笑,一时忘了饥饿。

  宋江道:“休要嘈吵。此十九个柿饼,我等一人半个,分吃了罢。”柴进道:“说得是,分吃了罢。”众人俱皆雀跃。王英道:“大官人身上,更有别的果食?一概拿将来,与众人分享了罢。”时迁道:“正是正是。一人半个柿饼,怎生打发肚饥?”柴进道:“说将来,不怕诸位笑话。柴某嘴馋,平日饼不离身。先前下山那时,随身抓来一把,捎在身边。却才见兄弟们饿得甚,才取将来,散与大伙,打打牙祭。”众人始悟。林冲道:“连日潲水下肚,大官人怕饿疯了。身怀美食,怎不胡乱吃些,充一充饥也好?”柴进苦笑道:“此乃梁山遗物。我留着他,本欲作个念想,哪肯作践半分?”众人闻言,心头刷地沉痛。当下鸦雀无声。

  忽地,又一人呱呱肚叫,响若鼍鼓,煞是明亮。众人莞尔一笑,俱道:“大官人饿得紧了。”柴进道:“不饿,不饿。”又道:“哥哥,当先用了罢。”宋江道:“你肚饿得紧,一发由你先用。”柴进道:“此一袋柿饼,好比我亲生骨肉,怎生下得了齿?哥哥先用了罢。”宋江道:“你既不用,我也不用。”两人推让了几回。李逵烦皂道:“一袋柿饼罢了,有鸟大不得?把将来,俺一口吃他落肚。”宋江喝道:“没心没肺的猪狗,快快闭嘴!”李逵嘟哝大嘴,不则声了。林冲道:“大官人说得是。酒肉穿肠过,柿饼吃了便没了,不如留将下来,有个念想。再者,半只柿饼,也解不得燃眉之急,吃他作甚?”众人一时无话。

  不移时,帐外有人掀帘进来。脚步沙沙,轻微几难觉察。天色昏绝了。林冲暗里喝道:“兀谁?”来人唰一声点亮火折,笑吟吟道:“教头。”林冲不胜惊诧,道:“小乙!你怎地来了?”燕青手提竹篓,笑道:“我若不来,只怕你要饿穿肚皮。”打话间,把手揭开篓盖。篓里卧着百十个炊饼,芬香四溢。林冲大喜,不觉口角流津。李逵恰才入睡,闻香立醒,嚷道:“与俺几个,与俺几个……”声若惊雷,顿把众人吵醒了。燕青嘘一声,掩口道:“噤声。”李逵央道:“小乙哥,快与俺炊饼充饥……”燕青道:“你胃口大,饭量没个准儿。且待众人吃罢,余下那些炊饼,便是你的。”李逵哭丧着脸,道:“爷爷,你这等手脚,活脱脱要俺的命!”燕青一笑走开,迳到林冲跟前,递了竹篓过去。

  林冲拣起三个炊饼,放在嘴里咀嚼。但觉一阵酥甜,沁入心肺,畅美不可言状。燕青又教柴进进食。柴进挑了两个,慢条斯理的吃了。和尚也不例外,一把抓起半打炊饼,一口咽下肚去了。石秀杨雄,解宝解宝诸人,次第吃了不提。惟武松横眉冷对。燕青献饼之时,武松斜睨一眼,满脸寒霜。燕青道:“都头,赏脸吃半个饼。”武松叱道:“小逆贼,少来献殷勤!狗哭耗子——没安好心!”燕青也不反驳,钳将起七八个炊饼,堆在武松脚下。武松一脚踢开,吼道:“滚蛋,滚蛋!”燕青摇摇头,移步开去,口里喃喃道:“小乙行事,自来不藏祸心。你不受食,饿的是你的肚子,与我何干?”说罢,又踏出几步,折过吴用身边。吴用两眼无神,死鱼也似的翻白,紧盯篷顶不放。燕青叹一声,夹了四个炊饼,摆在吴用手边。吴用一动不动,竟似僵了。

  燕青甩步又走,到得宋江笼畔,几度趑趄不前。宋江道:“燕公子,晌午你打救我,我不道谢。如今你饿死我,我不怨尤。你请便罢了。”燕青道:“你本待我不薄,我岂能待薄你?晌午你掉脑袋时,我才奋身去救。叵耐你加害员外,累他家破人亡,暗与我结下了梁子。这份血海深仇,燕青怎能不报?”宋江道:“树大招风。员外富甲一方,本当枕戈待旦,小心翼翼方是。孰料他自恃好身手,长日藐视官府,憎恶豪强,岂非自取其败?纵然我不动他,王庆田虎诸人,本非善类,又岂能无动于衷?”燕青默默无语。宋江道:“如今事已明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燕青长叹,递了竹篓过去。宋江取走四个炊饼。余下十数个炊饼,尽与李逵了。

  半晌,宋江膳罢。燕青道:“滩头混战那时,随鸥舰去的,合有八十四人。是也不是?”宋江点点头,道:“八十三人。”燕青道:“八十三人?兀谁不在其中?”宋江道:“公孙先生不在。当时官军凿船,情势异常危急,我等救他不迭,抢先一步去了。”燕青讥讽道:“抱头鼠窜,也不顾伴当死活,端的是英雄好汉!”宋江一脸黯然。柴进道:“小乙,你可有先生音讯?”燕青愁眉道:“前些天,我私自摸过对岸,掩埋了死难兄弟。寻遍尸山,却不见公孙一清,也不知是死是活?”小七道:“我等走时,牛鼻子滞在破船上头,活不该想不开,跳海自尽了?”人多附和。燕青道:“我曾驾一叶扁舟,走遍七十二险滩,直不见公孙身影。”杨志道:“怪哉!”刘唐瓮声道:“老道不善水,船下沉时,敢情溺水死了。”杨春道:“此一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喂了鲨鱼。”张顺道:“浅水潭里,哪来甚么鲨鱼?”李俊叹道:“他若这般去了,着实可惜了一身本领。”一拨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燕青道:“一清生死吉凶,姑且不论。其他手足怎般?”宋江扼腕道:“我等八十三人,顺流而下,直薄杭州而去。近海州时,不意中了埋伏,与那张叔夜展开厮杀。不多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众人尽皆发指,牙齿咬得噔噔响。燕青道:“你等去时八十三,归时五十整。其余三十三人,俱伏首了?”宋江摇摇头,长叹一声。史进道:“那三十三人,有战死的,有怯逃的,有变节的……五个手指,不一般长短。”李逵吃罢炊饼,泼骂道:“最恼那孙立,是个龟孙!一见张叔夜,便摇头摆尾,转投官军去了。”解宝怒道:“放你娘的狗屁!孙哥哥与太守旧相识,转投于他,有甚不妥?”李逵冷笑道:“孙新也是破落户,别人做狗,他便同去做狗!呸,呸呸!”解宝血脉贲张,喝道:“闭你娘的乌鸦嘴!你再放屁,爷爷与你拼了!”众人忙劝。两人方才无话。燕青道:“顾大嫂怎般?”解珍含泪道:“嫂子陷在后阵,不甘受辱,拔剑自刎死了。”燕青顿足长叹。

  叹息间,有人奏起铁笛,徐徐飘来。笛音幽怨,沾满了苍原露水,披肝沥胆。吴用听了,不禁怆然泪下。扈三娘掩面哭泣,呜呜呜,更添几分哀伤。燕青一惊,暗想:“高布的笛!”身子一缩,望门口闪去。却听得柴进唤道:“马麟兄弟,马麟兄弟……”燕青一怔,顿时哑然失笑,暗想:“虚惊一场了。”当下提步出去,蹴近马麟。马麟笛音不绝,益发亢亮了,猛撒一把音符,击在燕青心上,而后漫过四肢,漫过帐篷,漫过营寨,漫过远山,漫过苍穹,在夜幕下磅礴汹涌。燕青抹一把脸,敲了敲马麟手肘。马麟分毫不觉,竟似痴了。

  李俊叹道:“陶宗旺没了,欧鹏没了,蒋敬也没了,至交一个个没了,马麟岂能不伤悲?”燕青心重如铅,沉缓道:“他三人怎般死了?”李俊道:“战死了。”燕青心下猛沉。李俊又道:“战死的还有几人。朱贵朱富昆仲,郭盛吕方,杨林杜兴,邓飞燕顺,侯健郁保四……”王英揎拳捋袖,大叫:“他奶奶的!还死了郑天寿!”小五插话道:“白胜也死了。那浑才逃出几步,脑袋便搬了家。”燕青点点头,没有做声。

  柴进问道:“李应如何?”李俊道:“李官人趁乱走了,下落不明。”柴进怅然。李俊道:“更有童威童猛兄弟,也是生死未卜,着实教人心焦。”小二嚷道:“心焦个鸟!那童威童猛见势不对,早与李立一伙,一溜烟下了小船,荡起双桨,飞也似的望南去了。”张横道:“二哥,若不是亲眼所见,休要信口开河。”小二嘿嘿冷笑,道:“他三个去时,我正在旁。我劝他不住,只得由他自去了。”张青猛击牢笼,叫道:“更有薛永那畜生,委实不是东西!我等念他身有内伤,两军交战时,便留他在舱看家。叵耐那厮毫无血性,趁我等不在,卷起珍珠细软,偷偷去了。”宋江振袖道:“正是。宋江有眼无珠,结识了这等败类。”孙二娘道:“卖膏药的泼才,统是这副德性!”众人捧腹大笑。

  燕青道:“蔡福蔡庆怎地?”花荣努了努嘴,欲言又止。小七道:“蔡氏净出猪狗!上有蔡京,下有蔡福蔡庆。似他这等行货,见利忘义,哪有甚么情谊可言?眼见得我等落败,便算计王定六,取了首级,解往官军请赏去了。”燕青变色道:“此二人不死,天理昭昭何如!”施恩道:“另有雷横李云二人,降了张叔夜。张叔夜不纳,骂他三心二意,当即枭首示众。”朱仝心潮起伏,噤声不发。李俊道:“孟康金大坚,汤隆曹正四人,为因妙技傍身,张叔夜并不加罪,反教他配军效力。稀奇,稀奇!”燕青赞道:“太守倒是明眼人!”柴进道:“朱武怎地?”史进恸道:“军师感染风寒,不治身亡了。”柴进大惊,道:“几时的事?”史进道:“前日傍晚,打济州城过来时,途中吐几口血,殁了。”柴进道:“神机军师早逝,真乃天亡我也!”抽心一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其时,门口噌噌步响,一晃进来四人。把眼觑时,却是高俅张叔夜,牛皋闻焕章四人。高俅轻目徜徉,掠了燕青一眼,道:“好极,好极!你果然勾结逆贼!”燕青道:“恩相明鉴!我此一来,无非接济些粗食,教他不必冻僵,并无他意。”高俅冷哼一声,瞅然道:“不消说了,是你劫的法场,是你救的宋江!”燕青拍拍胸口,道:“没错,是我劫的法场!好汉做事,敢作敢当。”高俅道:“你一番胡做,断送了自家前程,也枉费了我多时栽培。”燕青道:“小乙甘愿领罪!恩相恩德,有待来世再报。”高俅脸沉入水,道:“拿下了!”牛皋按剑上前。燕青道:“不消将军动手,小乙随你去来便是。”高俅再不则声,转身出门去了。众人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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