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门生三世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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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末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

  还有个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

  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

  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三岁

  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

  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

  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为军师,佐武王伐

  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

  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

  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

  ①

  冠,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世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

  去后的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蹉跎不遇,

  就怠慢他,这是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

  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覆姓

  ①②

  鲜于名同,字大通。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廪。论他

  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

  ③

  军。论他的志气,便象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真个

  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举,岁

  ④⑤

  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

  ①应童子试——科举制度,不曾进学做秀才的全称为童生,应童子试,也就是说在应做秀才的考试。

  ①神童——是由古代童子科演变而来的一种举士制度。明制,对于特殊聪慧的儿童由官员们举荐,可以由

  皇帝亲自召试,给予读书或进学的优待机会。

  ②超增——科举制度,进学做秀才,秀才却有三个不同的名目和级别:就是附学,增广,和廪膳。超增就

  是由附学跳过增广这一级补上廪生。

  ③冯京商辂——冯京,宋代人;商辂,明代人;两人都曾连中三元(解元、会元、状元)。

  ④朱衣点额——传说,欧阳修知贡举阅卷时,曾觉得背后有朱衣人在点头,那篇文字便合格录取,这便用

  作文章获中的故典。这里的额字,是头字的改用。

  ⑤出贡——科举时代,为了照顾庞大数额的秀才的出路,防止知识分子对统治者的不满,特订定了一些办

  法,使得知识分子在不能从科目出身的情况下,也能达到做官的目的。这办法就是选一定数额的秀才做贡

  生,贡生可以充任杂职小官。被选定为贡生的方式很多,其中之一,是按年资挨次轮推,这一年挨着了,

  就叫做出贡。如本人不愿意,就让次一人递补。

  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穷秀才家,全亏学

  中年规这几两廪银,做个读书本钱。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

  ①

  坐监,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

  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

  鲜于同又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

  人人要贡,个个争先。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

  十六岁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

  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

  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

  ②

  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也替天下有

  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刺,

  ③

  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昧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

  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

  ④

  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圈乱点,睡梦里偷

  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

  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

  ⑤

  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做去,没人敢说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

  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比及按院复命,参论的但是进士官,

  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末,生怕断绝了

  贪酷种子,道:‘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

  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勾几年工夫,依旧

  做起。倘拼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

  官一分不是,就当做十分;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

  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

  再做不得官。俺宁可老儒终身,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

  ①

  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

  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

  ②③

  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

  ①坐监——监,就是国子监的监生;坐,是指实行入监读书。

  ②梁皓——梁灏之误。宋梁灏八十二岁中状元,是历来相传的故事。

  ③府佐县正——府佐,府的属官的总称;县正,县的主官。这就是贡生被选任做小官的出路,贡生出身的

  最高级就是知县。

  ④时文——应试的制艺八股文。

  ⑤撒漫——放手,大胆,没有顾虑。

  ①顺气丸——中药当中一种成药的名称,主治气闷不舒等症,这里说“吃顺气丸度日”,就是说每天气闷

  不已。

  ②楚士一句——《论语》上说,孔子在楚国遇见一个人,唱了一个歌讽刺他的从政,歌的首句是“凤兮凤

  兮”,这里是用的这个典故。

  ③叶(Shè'射)公一句——古代寓言:叶公非常喜欢龙,常常画龙。有一天真龙来到了他家中,他却吓坏

  了。这里是说那些考官有眼不识真材。

  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

  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

  齐头,“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

  利了。每到科举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

  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

  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

  为笑具,就而戏之。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

  少年科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是有件毛病,爱

  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

  ①

  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意。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

  ②

  命县里录科。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弥封阅卷,自恃眼力,从公品第,

  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

  ③

  得个首卷,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通县秀才,皆莫能及。”

  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比及

  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

  矮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

  ①

  瞧,我也看,若还冠带象胡判。不枉夸,不枉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

  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

  那案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合

  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先辈’,又起用了。”连蒯公也自羞

  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

  悔!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个个都

  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嗔中带喜。是日蒯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闷闷不悦,

  不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

  也是:

  ②

  泽畔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

  ①先辈——科举制度,凡是登科在前的,后科都称为先辈;鲜于同还没有登科,只是年纪高大,所以唤他

  先辈,便是嘲戏的意思。

  ②录科——可以说是乡试前的一种预备考试,在这场考试中被录取的秀才,就选送了去应乡试。

  ③吴越中气脉——吴越,指江浙。科举时代,江浙一带是所谓文人集中的地方,也是知识分子数目较多的

  地方,因而也是科名最盛的地方。广西地方僻远,是科名比较不发达的,下文说兴安县只中了鲜于同一名

  举人,就说明了这种闭塞的现象。因此,文章做得好,就夸称是有江浙人的气脉,亦即是说达到了较高的

  水平和标准的意思。

  ①胡判——指世俗流传的阴司的判官的形状。胡,是黑脸孔的意思。

  ②洛阳季子——即苏秦,季子是苏秦的字。他曾经出外求官,失意回家,家里人都看不起他。

  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到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

  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众朋友都在下

  ③

  处看经书,温后场。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

  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

  不悠闲自在!”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

  ①

  于同观看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鲜于同自想,

  我与蒯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

  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

  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

  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

  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

  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

  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问未

  ②

  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算计已定,如

  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

  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

  榜。《礼记》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

  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侥幸了。蒯公好生惊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

  之色,问其缘故。蒯公道:“那鲜于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

  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道:“此堂既名为‘至公

  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读书人

  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奈何。

  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

  那鲜于同是宿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

  ①

  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帘,自谓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

  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

  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

  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竟占了个高

  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

  个举人。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

  生,俱各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

  ③后场——科学制度,乡、会试都各考三场,后场指的第二三场;二三场是试策论和诏表等应用文,温后

  场指的是温习这类文章。

  ①房考官——科学制度,除主试的以外,帮同阅卷的同考官称为房考官,按五经分房,每经的房数不等,

  在明代,原是十七房,后来增加到二十房。

  ②干纪──关系,牵连。

  ①入帘──做了考官进入试院之后称为入帘,在试期之内不能够出来。

  ②

  勤。蒯公愈加懒散,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明年鲜

  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

  了官罢。鲜于同做了四十余年秀才,不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乡

  ③

  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中秀才会文,他就袖

  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他,总不在

  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

  年齿虽增,矍铄如旧。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

  正魁,会试录上有名,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

  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

  ①

  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蒯知县为官清正,行取到京,

  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蒯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

  心中想道:“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先辈’做了首卷,今番会

  试,他年纪一发长了。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我

  如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

  都不干我事。”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

  下举子象鲜于‘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

  老儿,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雳’!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

  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书,经义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经②

  ③

  整齐,但是有些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这定是少年之辈了。”阅卷进

  呈,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拆号看时,却是桂

  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

  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

  早知富贵生成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

  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怪?”

  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蒯公叹息连

  声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

  觉厚了一分。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人道他

  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

  ①

  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罪过,下于诏狱。

  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却好天与其便,

  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又替他纠合同年,在

  ②只照常规二句——这里,是说座师对于新中的门生交往淡薄,并没有照应关顾的意思。

  ③举人职——做了举人,也可以选官,和贡生的出路差不多。

  ①行取——明代官吏铨转制度的专门名词,在规定的年限,经过地方高级官员的保举,将外任的州县官调

  京,考选后补授科道或部属官职,称为行取,实际是外官内擢。

  ②四经——明制,头场除四书文外,试经义四道,四经就是四个经题。

  ③笔资——犹言笔路,才情。

  ①诏狱——这里是指的刑部狱。在明代,所谓诏狱,实际是指的有特务性质的锦衣卫狱,那里直接秉承专

  制皇帝,是不按法律办事的。刑部表面上还有一定的条文制度。

  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遂得从轻降处。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

  活,无心栽柳柳成阴。’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乃

  往鲜于“先辈”寓所拜谢。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

  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天高地厚,未酬万一!”当日师生二人欢

  饮而别。自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问候,或一次或两次,虽

  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茬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

  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

  居县有信至,蒯公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嚷骂了一场。

  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蒯敬共无力对理,

  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

  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阖门惊惧。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

  央人讨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从,即将

  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公门生,

  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

  只推不闻。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

  小厮,务在必获。约过两月有余,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

  明,的系自逃,与蒯家无干。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蒯氏家属,即行

  释放。期会一日,亲往坟所踏看疆界。查家见小厮已出,自知所讼理虚,

  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

  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蒯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太守准

  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

  难保。”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赍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

  “下官暮年淹蹇,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

  先沟壑,大德不报。今日恩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

  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因为蒯公子经纪家

  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

  ①②

  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

  年兀自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

  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恩荣极矣。一向

  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

  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赴任。

  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历任做

  ①

  到大参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

  ①兵宪──兵备道的别称。

  ②廉使——提刑按察使司的别称,一省的最高司法官员,在元代,同样官职称为肃政廉访使,是这一别称

  的来源。

  ①大参——就是布政使司参政,是布政使的副职,或分司诸道。

  ②

  开府,乃领了十二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

  公二十余岁。今日蒯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龙锺可怜。鲜于公年已

  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

  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

  倒屣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

  ③

  公祖。”鲜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

  之恩,犬子昔日难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

  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读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

  ④

  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已非仕途人

  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

  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思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未审老师放心

  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童服

  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

  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依旧留在衙门中

  勤学。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

  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

  县。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鲜于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

  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

  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贤愚不等,升

  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孙世

  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

  要天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

  别回省,草上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

  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父老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

  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

  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比及会试揭晓,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

  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

  晚运。至今浙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

  人有诗叹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②开府——是中枢高级官员的一种特别尊称,意为大开衙署,位尊权重,外省的总督巡抚也适用。后文巡

  抚称都抚,是因为巡抚例兼都御史的职衔

  ③老公祖——明代居乡的官员,称呼当地巡抚以下府以上的现任官员为公祖,老字则是再加上的尊词。

  ④青目——多照顾,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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