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借手谈明修栈道 品鼻烟暗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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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思中丞回到衙门,传了巡捕官进来,吩咐所有苏州城内有名的大夫通统去打听明白,排个姓名单子,以便择优奉请。于是哄动苏州一城的医生,都想借这个机会扬名发财。钻头觅路,求人推荐。巡捕官排了一排,至少也是三五十名。开好单子,呈与中丞。中丞看见许多名字,究竟不知道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请哪一个,不请哪一个。闹得自家也没得主意。只好拿着单子去请他哥嫂自己选罢。可知道他哥嫂初到苏州,更加摸不清楚,还是要中丞作主。中丞说:“姑且一个一个地请他来看,如哪一个说得对,就吃哪一个的药。哪一个药吃下去有效,就请哪一个看。医遇有缘人,这几十个医生内中总有一个有缘的在里头。”制军与夫人都说:“很好,就这么办罢。”这一来,把个八旗会馆闹得来车马盈门,川流不息。看官可不要误会,这川流不息的人是一般下属问安侍药的孝顺卑职,却是一伙草头郎中。有的说大人贵恙要用补剂,有的说大人贵恙要用通泄一类,有的又说是宜攻补兼施,大约主补剂的占了十分五六,攻补兼施者十分三四,通泄者不到十分一二。况且官宦人家就是无病的时候素来也是讲究吃补品,何况有了病更该吃补药了。他却不管这病还是该泄该补,听到补药两个字总觉得顺耳朵。今日主补剂者占了多数,自然是从多数的赞成,便大吃起补药。却说这制军的病真也奇怪,不论吃了什么药下去,他都能受得住,只要什么功效,却是不见。大家都说大人病久了,不是一剂两剂药可以成功,得慢慢地医去,总会好的,不要急在一时。制军夫人都甚以为然,便在会馆安心吃药养病。思中丞每天公事办完,便坐着轿子来到会馆,陪哥哥谈天解闷。这制军是最好名的,无奈为病所苦,其志不行,每每兄弟两个谈到得意的时候,制军便说:“大局如此,咱们世受皇上家豢养之恩。像老弟你年富力强,正好替皇上家办事。像我这样,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夫人因制军正在吃药将息病的时候,恐怕谈起心事来又要伤感,药不是白吃了?便找些个闲话和中丞说,岔开过去。中丞是何等的人,早领会着嫂嫂意思,一面闻着鼻烟,说道:“论国家的事,到这时候靠咱们哥儿两手撑不起来。不过我尽我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我看你在床上怪腻的,不如下来坐坐,咱们斗个小牌儿玩玩。”制军道:“这玩意儿,我怕隔了半年多了,还是在衙门里同师爷们斗过几回,再没有过,正想着呢!”中丞叫老婆子们拉开桌子,夫人扶着制军下得床来。制军说:“咱们只有三只脚,还差着一个,怎没成局?”中丞说:“叫姨奶奶凑一脚。”夫人说:“他怎么配上桌!”中丞说:“陪哥哥散散闷儿,你不要拘这过节了罢。”制军说:“二爷赏脸,叫她来就结了。”夫人虽然心里有点不大情愿,因为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小叔子,都说叫他来,也不便败他们的兴头,叫丫头去叫姨奶奶来。一霎时,这花枝招展的姨奶奶从里间屋子走出,穿着一件杨妃色湖绉四厢边的夹衫,脖项上围着一条湖色绣花大手巾,两把头梳得来油光水滑,戴上无数鲜花。一张鸭蛋脸儿浓抹胭脂,一点朱唇,衬着雪白的米牙。朝着中丞请了安,发出颤崴崴的声音,叫了一声“二爷。”中丞伸手招呼说:“咱们三缺一,你来凑合凑合。”那姨奶奶抿嘴一笑,那只星眼却溜到夫人脸上。夫人说:“二爷赏你脸,你可好好地,不要放炮。”那姨奶奶笑着说:“太太要什么,奴才打什么,与太太和个辣子好不好?”夫人说:“没规矩。快来罢,谁耐烦等你。”那姨奶奶重新与制军夫人、中丞请过安,方才入坐。制军与中丞对面,夫人与姨奶奶对面。恰恰中丞坐着姨奶奶上手。打了一圈,全是夫人和的多。姨奶奶说:“二爷牌真利害,下手一张吃不着。”中丞说:“你要吃什么呢?”姨奶奶却不理会他,一圈轮到制军庄上,面前碰了一碰九万。夫人的二家坐了侯风,一副七八九的索子。中丞与姨奶奶面前一张没落台。制军打下一张一二索,夫人想吃,又说去摸得好,摸了一张侯风补杠。制军说不好,要敲庄了。说着中丞伸手掷出一张九索,夫人说:“碰。”制军说:“绝张都会碰得出,大家防备点,是索子一色,两台。”姨奶奶说:“索子我可不打了。”便放出一张一万,庄家又碰了。中丞说:“你们两家一个万子,一个索子。”指着末家说:“这一家不知是什么?没有显出来,就是我没有。”说着伸手摸一张了牌来,笑嘻嘻道:“赖有此了。”便把四张牌扑到面前,在尾上补了一张来。大家翻开,扑的是四张将风。又坐着了。姨奶奶说:“好,好!三家造反,我可不得了,愿黄了是我的运气。”中丞又放了一张相字,说:“你也坐一坐。”姨奶奶说:“我没有坐着的福气。”摸了一张万字打出来,夫人说:“你留神点,老爷是万字清一色,你只管放,和了下来要吃包子的呢!”制军故意地把牌拿下手来,说:“吃一张罢。”夫人说:“这下听张了。”制军说:“不吃你的,怕什么。”又摸了空张打出。夫人说:“这一张料你用不着。”叭哒一个白板到台上来。制军说:“碰,”伸手在这一头摸了一张,说:“杠上开花。这可敲着了。”姨奶奶说:“太太才叫别人留心点,不要放铳,怎么自家把开花炮都放出了?”夫人说:“谁知道老爷手里还有这些东西,我料他是清一色呢!”中丞道:“不要说了,数和子罢。”姨奶奶说:“满了,还数什么?”夫人道:“那不能数,到要数一数呢!”制军说:“碰九万四和,碰一万四和,白板开杠十六和,自摸东风十和,杠上开花加十和,十和底子,是不是五十四和?东风一杠一百零八和,白板一杠二百十六和,万字一杠四百三十二和,对对一杠八百六十四和。”姨奶奶撅着嘴,把所有面前的洋钱角子往制军面前一摔,好好输得个乱打光。制军笑着把大家洋钱收了和牌。后便是姨奶奶和了个平和,接着制军又和了个八十和。姨奶奶和进来的钱早光了,就要欠账,制军不肯,中丞说:“赌场上账是不能欠的。这样罢,我借本把你。”说着在衣袋内掏了一大沓钞票出来,递给姨奶奶说:“有一百块钱总够你输了。”姨奶奶了眇中丞一眼说:“借了我,可没有还的。”中丞说:“不要你还。”姨奶奶又望着制军说:“到底是二爷大方。”夫人道:“二爷借把他,也得借把我。”中丞道:“你没输。你输了,我加倍地借。”说说笑笑,四圈牌已完结。用过晚膳,中丞便辞过哥嫂出来,走过回廊上,适逢姨奶奶坐在廊沿上一个绣墩上。见中丞过来,便站起身子说道:“天还早呢,二爷就回去吗?”中丞道:“我去了,好让你们大家歇歇,明日再来陪你。”姨奶奶说:“陪我不敢当。早些回去陪新奶奶是正经。”中丞道:“我那个不如你。”姨奶奶道:“回去在二太太,众位姨奶奶上头都替请安。”中丞点点头说:“你好乖。”却抵着嘴挨身儿走过。姨奶奶又道:“二爷明日可请早些来,我还要翻本呢。”中丞连声说:“好。”眯缝着眼儿一直走出,上了轿回衙门。自此以后,中丞早上起来单检要紧的公事翻一翻,应个景儿,其余日行公事都交给送到师爷那边,看过了送来,胡乱画个行,算了事。三点钟一敲过,风雨无阻,便传伺候上行辕来,叙天伦之乐,更深半夜方才回去。一连两个多月都是如此。在中丞有这省视兄长一个大问题,自然是行若无事,在苏州官场中捉风捕影却闹了个满城风雨。

  这时余宝光到省也差不多一年了。随班听鼓总是以有事为荣,讵知官场中情形,须要财貌双全方得邀上司的青顾。这也不是江苏一省,天下皆然。宝光到省这么多时候,连一个红点没有见过,难免受床头人的些讥诮。遂发奋用功,钻头觅缝,居然被他找着了这一条终南捷径,塞了二百银子在姨奶奶手里。这二百银子若在别位大人姨奶奶的眼睛里却不能算一回事,无奈这位制军的姨奶奶素来压伏强权之下,所得者不过月费银子四两八两,那夫人还要交代账房,七折八扣的不能按月送给。前天得了二爷一百块洋钱,已是平生未有,感激得来无中以为报,只好报之以身。今日比前日又加了两倍得多,并且只要向中丞说允许见他一面的一句话,并无别的要求。乐得口角春风,与人方便。遂消痰化气地把着二百银子吃下。找个空儿,咬了个耳朵。你想思中丞是多情的人,有情的人儿,这一句话还有不奉命如金的吗?满口应承。余宝光得了消息,择了个空闲日头,顶冠束带来上抚台衙门。

  且说思中丞一到任时,大张谕帖,贴在官厅子上:是凡在省城有差各员,如有公事面禀,可以随时来辕禀见。其余无差各员,若本部院有咨询事件,当随时传见。无庸随班衙参,以示体恤。自有这道禁令,所以逢到二五八,三六九这些衙期,总没有人到。只有逢朔遇望,循例和司道站个香班,也不过是场面上当差几个人。不像从前逢着衙期,东一堆西一堆的,红缨绋帽如同红头苍蝇,在粪窖里乱拱。今日余宝光平空来上衙门,巡捕官接着手本一看,是试用通判余宝光五个芝麻小字,衔上并无坐差,又没有角签,便不肯拿上去回。吩咐号房回报说:“大人早有谕帖贴在官厅子,没有长差人员照例不见。你去叫余大老爷,进官厅看看。等有了差事,再来不迟。”号房照样回报了余宝光,宝光向号房道:“我岂不知道大人有谕帖吗?烦你费心,请巡捕老爷替我拿手本上去回一声,见不见凭大人。”号房不便怎样,仍然拿着手本,走进巡捕房道:“余大老爷说费大老爷的心,替他上去回一声,见不见凭大人。”巡捕官发气道:“混帐东西!上去不是白回吗?你要回,你上去回,我不碰这钉子。”号房见巡捕官发怒,不肯上去,又被申斥一顿,一肚皮懊糟,跑到官厅里来说:“余大老爷,还是请回公馆去歇歇,几时恭喜委了缺,几时再来。我们没有许多闲工夫,拿着手本跑出跑进。”细声咕噜着便走出官厅。余宝光是乘兴而来,岂肯败兴而返?号房已是三番两次跑进过去,可恶这巡捕不肯拿我的手本上去。也怪号房不得。一个人坐在官厅里,低着头盘算一回,叹口气道:“在人廊檐下,怎敢不低头。”抬头叫高升,那高升却站在旁边,听见主人呼唤,便说道:“料想大人今天是不见客的了。请示老爷,还是回公馆去,还是拜客。差不多十二下钟了,轿夫都没有吃饭呢。”宝光道:“我们既然来了,总得见了才好去。若把今日错过,下次更难见了。”高升噪着道:“老爷没听见,才号房说没有差事的是见不着的。”宝光道:“你耐点烦,不要躁,拿护书来。”高升一只手摔过去。宝光并不责饬高升,反和颜悦色双手接来,就在膝盖上打开,翻出一个教弟名帖,递给高升:“你去在巡捕房说,拜会卢柴二位大老爷,有话说。”高升哭丧着脸,拿着名帖,走到巡捕门房口。探头一看,见有人在房里,赶忙换了笑容,拿上名帖说:“我们老爷拜会贵上卢柴二位大老爷。”那人接过名帖一看道:“你等一等,待我去回一声,保不定会客不会呢。”说着便走去,走到内房门口,在帘缝里一张,又缩头回来,向高升道:“里头才开饭呢,请你们老爷改日再来。”高升呆瞪瞪接着说道:“开饭能有多大工夫,等开完饭,烦你老再去回一回。”那人道:“这一顿饭只少得二个钟头,你耐烦等,就等开完了饭我再去。”说着把名帖放在桌上,自己便躺在床上吃烟,也不来睬他。高升恐怕宝光在官厅等得着急,便跑过来把些话告诉了。宝光无其奈何,只好屏气息声等着,在官厅上走一回,坐一回,时时地在腰上看看表。往常这表像走马一样跑得很快,偏偏今天倒慢起来。看一回是一点钟,看一回还是一点钟。真是度时如年。因要想见中丞,也说不来破费些时刻。好不容易盼到了两点钟,催着高升去问,回来说:“饭是开完了。卢大老爷是门上大爷请进去谈天去了,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柴大老爷向来吃过午饭要睡一中觉,他家人说等醒来了才敢去回呢。”宝光叹气道:“巡捕都这么难见,无怪抚台了。已经是等了大半天,率性等他睡醒了再说。”高升饿得发慌,说:“老爷吃点点心不?”宝光道:“我不饿,你去买点吃去就来。”高升唯唯地去了。宝光一人坐在官厅里,仰着头数天花板,低着头数方砖,消磨了个把时刻。高升来说:“柴大老爷请老爷过去。”宝光赶紧整整帽子,抖抖袍褂,跟着进了巡捕厅。见柴巡捕请了安,寒暄几句。柴巡捕冷冷淡淡回答着,却看壁上挂的钟已四点钟过了,便吩咐家人看外头伺候齐了没,催一催,差不多要上会馆了。家人“咂,咂”地传话出去。宝光便要禀见中丞,求他上去回一回的话说出来。柴巡捕道:“润翁兄弟刚才不是叫号房招呼过了,大老爷那天性,润翁难道不知?并不是兄弟怕上去回,无奈有这个令,上去也是白回。润翁还要体谅兄弟们的难处。”双手捧茶就要送宝光出来,宝光道:“兄弟还有下情,请老哥明鉴。大人公令谁敢不遵?但是教弟今日也非无因而至。”遂立起身,附近耳朵唧咕两句。柴巡捕皱皱眉毛,点点头道“既这样,请少坐一坐,等兄弟上去。”宝光打拱作揖说:“费心,费心。”柴巡捕便穿上马褂,向宅门进去。不多一会,走出来说:“大人知道了。现在正要上大大人那边去,不得空见客。吩咐老哥明天一点钟来见就是。”宝光称谢不遑,辞了柴巡捕,便回公馆。

  一夕无话,次日起来,用过午膳,上抚台衙门。不落官厅,一直来拜柴巡捕,官场势利似最讲究的。昨天他们不知来历,故把余宝光当着候补的一律看待。现在晓得他有点来路,自不敢怠慢,见面很觉亲热,敬烟敬茶,有谈有笑,不似昨日那个大模大样,爱理不理的神气。宝光仍然下声怡色说些费心劳力的滥套话。一霎时,听见一声:“请余大老爷。”宝光即忙出来,三步五步跨进宅门。那卢巡捕望着,笑口半开,揭着手本往内行去。宝光此时用着蟹行法,不即不离,随着走来,行至签押房口。卢巡捕便停住脚,暗向宝光一努嘴,教他进去。那房门口站着一个美而且媚的家人说:“大人请余大老爷在签押房坐。”宝光规行矩步进了签押房,见思中丞便衣在中间站着,便换了个抢步法走进面前,请了安。思中丞还个半安,伸手让他在旁边一张小炕上坐。循例送茶。宝光半边屁股挨着炕沿挺身斜座,两只眼睛看准鼻头,谨守礼经。有问即对。思中丞向来见了属员是没多话说的,除掉今日天气晴,昨天天气冷,这两句印板官话之外,再没别的。如若是平常的属员禀见,说完这两句话就要端茶送客。今日余宝光乃是特别地介绍,自然有个特别招待。虽然无话可说,却不便立时端茶,便在四喜袋内掏出一只五彩套料鼻烟壶,挑出烟来,用第二只指头向鼻上闻着,眼睛却在余宝光身上,从头至脚打量一回。又换了一只画料的壶儿拿在手里,自看自笑。余宝光满肚皮的事,今日见得中丞,不知是求缺的好,还是求差事好。三番二次在喉咙管里打转身,欲待说出,又怕中丞申斥,他头一次见面就求差求缺,如倒了毛,下次便不好弄了。如若不说罢,费了几个月工夫,花了许多小钱,呕了许多狗气,好容易得见,下次不知几时才得再见。当面错过,岂不可惜!心问口,口问心,老大盘算一回。忽然看见思中丞拿着一只画料烟壶自看自笑,急智陡生,大着胆子放响了喉咙道:“大人这只烟壶大约是周画的?”思中丞闻言,投其所好回道:“老兄此道也是高明的了。”说着便把烟壶递了过来。余宝光便站身起来接过手中,端详一回道:“论这画工总算得中国一件美术。现在真的很不容易物色。大人这壶儿真是稀世之宝。”却说一个画的料烟壶有什么稀奇?余宝光称赞为稀世之宝,我料诸位必说是余宝光拍思中丞的马屁,故意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这却不尽然。且待小子把这周画烟壶略表一二。

  他这画,并不是画在烟壶外面,是画在烟壶里面。你想烟壶的口不过一个鹅毛翎管粗细,要把笔插进口门,不要说是画画,这支笔在里面打转都打不过来。这就是天生的美术家发明出来灵巧。这人姓周名叫乐园,费尽心血,习成这个绝技。画的时候,是在一间黑房子里,四面糊得如漆一般,不露一丝光线进来。却在房子顶上挖一天窗,放一直光下来,射着床上。那画画的人仰卧床上,戴上对光眼镜,用极细的鼠须笔,尖上醮好粉墨,一只手将壶口朝下,一只手拿着鼠须笔,向上平送进壶口。山水人物,翎毛走兽,花草鱼虫,件件可画。每日只有正午的时候,光线正准。过了午时,光线稍偏,便不能射人。并能写极小的楷书、题款同那阴阳文的图书,真是巧夺天工。当初画一只壶儿须纹银四两,点景加倍。这周乐园有此绝技,在京城颇负胜名。因系独得秘法,不肯传授于人,画的时候就是自家子侄也不肯叫他看见的,是学了法子去。所以周乐园死后,竟没有出第二个人能画的。可惜一件美术至今失传。现在要买他一个壶,现在很不便宜。虽然是一个料货,却比翡翠玛瑙的贵多了。闲言少叙。

  且说余宝光接着这个周画烟壶,赞不绝口。鬼鬼祟祟在腰里摸出一件东西,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拿给了思中丞。中丞伸手接了过去,只见他眉开眼笑,像是获着了一件宝贝的样子。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不是别物,也是一只烟壶。这烟壶是个玛瑙琢成,上面却有一块黑纹,天然生成,像一只牛。下面绿的像似些水草。还不足奇,壶颈底下有一点是黄不黄,是白不白,活样一弯新月。还有散散整整的云,护住四周,似乎流动的样子。下底一只牛,两眼对着这月亮,就是把吴道子、张僧繇请出来,寡人好货都画不出那种神情。思中丞翻来覆去,看得乐不可支,连声地说:“好东西,好东西。兄弟眼睛里看的东西也不少,总没有这个天然品格。大小也相称,塘子又宽。我想定是大内的东西。料必是那年火烧圆明园,遗失外头。老兄可是在京城得来的吗?”余宝光道:“这是卑职那年引见,同几个朋友逛琉璃厂,在一个荒货摊上得来的,很便宜。大人赏识,就请留下用。”思中丞道:“君子不夺人之好。老兄肯原价让给兄弟,到可以。”余宝光道:“卑职只去了四吊京钱,还值得大人说让价。”思中丞道:“那怕一文也要备价的。”提高嗓子,叫一声:来,在账房里拿四串钱,交给余大老爷管家。”说着把玛瑙壶儿不住地玩弄说:“是这珊瑚盖儿,未免委屈壶儿了。我想原来决不是这样盖儿,必定是另配的。你看大小都不对?”便捏着盖儿,挑出一匙烟来倒在鼻烟碟子上。先看了一看颜色,慢腾腾按下指头送到鼻子上闻了又闻,以领略趣味,道:“味儿甚纯。”说着又闻了一鼻,连说:“不错,不错。原来老兄也很讲究闻烟的。不然哪有这等无上上品。兄弟几几乎失敬了。”又把自己这只周画料壶给余宝光说:“老兄品品看,这味儿如何?”余宝光接过手来,挑一匙鼻烟也放在碟上,送在鼻孔,却不一气闻去,慢慢地辨别那烟的滋味说:“羊味稍差上点,淡豆豉味带酸,还不错。其颜色淡黄,绝是神品。现在讲究闻鼻的,动辄就是十三太保长,十三太保短,其实真正十三太保,那里还有?卑职每每见人家藏的原纳子,像大人闻的这样烟的颜色,简直没有。间或有之,都是假造出来的颜色,万万比不得的。就是那蚂蚁窠,现在都有人会做,但只好混个眼前。若说到真讲究的,鼻子里一闻,立时辨出真假。”思中丞道:“老兄闻这烟是那一路的?”余宝光道:“据卑职看这颜色,闻这香味,大约金大花居多。”思中丞哈哈大笑道:“不愧内行。这还是那年五爷赏给兄弟的一小纳子,一直舍不得常闻,可惜现在没有多少。遇着进京的兄弟逢人便托,怎奈买来的总不及得他上。”余宝光道:“大人若说是大金花,卑职家里却还藏着两纳子。并不是卑职手买的,还是先祖手下遗传下来。到如今差不多有六七十年,味是纯正极了,其色发着黑色,质地极坚凝细腻。大人如需用,卑职改日找出来,孝敬大人。”思中丞道:“不可,不可。兄弟向来不收属员的馈送。”余宝光道:“这不得谓之馈送。不过卑职不配闻这上等的烟,庋着家里,他们不知贵重,白糟蹋了,岂不作孽?大人现在求之不得,卑职现成有的,并不敢说是孝顺。放肆一句话是‘宝剑赠与烈士’的意思。”思中丞道:“这鼻烟最难收藏,一敞了风气味便不对了。又极好传染别味,所以最禁的是与香料东西庋在一起。兄弟是一瓶一口洋铁箱子,外面另外套一个木箱,庋在顶高的多宝架上。既怕敞风,又怕生霉,真难伏侍。老兄如其真是不常闻,庋着可惜了,承允给兄弟,该多少价?兄弟备过来,这可不能客气一点呢!”余宝光道:“大人如此吩咐,候卑职回家找寻出了,呈送来领价就是。”思中丞道:“如此兄弟方受之不愧。”又谈论了一些烟壶鼻烟,余宝光自始至终没有露一句恳求的事。思中丞已两心相印,默默应许,故意说:“咱们是今夕只可谈鼻烟了。”便把茶碗一摸,早有人喊一声:“送客。”余宝光仍用蟹行法。思中丞送到签押门口,将头一点,踅身进去。余宝光走到巡捕房,与卢柴二人周旋一番,便上轿回了公馆。他太太听见老爷立见大人,非常高兴,便催着老爷赶紧送鼻烟进去。要知余宝光把鼻烟送与思中丞是何酬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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