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认亲戚席上生风 论字画室中谈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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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红菊花放出那娇滴滴声音,向着黄二麻子道:“你叫我一声,教这夏得海听听看。”这句话在红菊花谈笑而出,原不要紧,只把个黄二麻子羞得脸红过耳,脖子涨得像个水桶粗,那时地下只恨没有缝可以钻得进去。合座的客人看黄二麻子这副现像,笑又不好笑,问又不好问,一霎时把个热闹之场反鸦雀无声。话到此处,说书的要出个哑谜子,请听书的大人、老爷、先生、太太、小姐们猜上一猜,这个哑就是:红菊花要黄二麻子叫他一声,请诸位听书大人、老爷、先生、太太、小姐猜猜红菊花要黄二麻子叫他做什么?我料列位听书的必定猜着:红菊花要教黄二麻子叫他一声“妈”,说书的摇摇头说:“不是,不是。”列位听书的说道:“这位猜红菊花要教黄二麻子叫声‘妈’,既然先生说猜的不是,我可一定猜着了,想不是叫‘妈’,定然是要叫他一声‘妹妹’,或是‘姊姊’。请教说书先生,错也不错?”说书的人又摆摆手说道:“不对,不对。”一连又是猜什么叫“嫂子”的,猜什么叫“妗子”的,说书的先生瘪瘪嘴,仍然说是没有猜着。台下一大伙人要急着听书,忽被这位先生半空中岔出个哑谜来,把正书搁起不讲,搅着大家伙东猜不着,西猜不着,未免有些不高兴起来。内中有几位实在闷得不耐烦了,立起身朝着说书的大声喊了一声:“喂,咱们全是来听说《后官场现形记》的,不是大家没有事来同你们斗着心思玩儿。你说书先生要卖弄才学也不是这个卖弄法,可以在大街小巷出个三寸长灯虎候教的红纸招贴,预备些笔墨纸砚,自然地有那一般酸溜溜的朋友来喊什么六才子呀,诗经呀,唐诗呀,包管不要半点钟工夫,把这一包草都买个干干净净。”合座劈劈拍拍鼓掌之声比那说书时拍的醒木响得百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跷起二郎腿,嘴角上衔着一支雪茄烟,洋洋得意看着台下一伙呆子猜不出红菊花要叫黄二麻子叫他一声什么来,忽然大家鼓噪起来,吓了一跳,深恐怕起哄一散,这生意就塌了台,赶忙换了一副颜色,不是以前那个阴阳怪气的神气。站在桌之前头,恭恭敬敬望着中左右,作了个团团揖,高一声、低一声说:“是列位听书的大人、老爷、先生、后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不要着急,是小子先服个礼,平平大人、老爷、先生、后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这一股!\"气。要知道红菊花教黄二麻子叫一声什么?做《后官场现形记》的这位白眼早早有个交代,因为愚小子说了半天的书,口也着实干了,烟瘾也有些发作,想借着这个空当掉个小枪花,呷一口茶进去,润润喉咙,叭两口雪茄烟,提提精神。谁知弄巧成拙,对不住列位,挖着肠子、搜着肚子、放开嗓子叫妈、叫姊姊、叫妹妹、叫嫂子、叫妗子,叫了一大片,全没有对红菊花的路,也难怪三尸神暴跳,动无名真火。愚小子着实该骂,不但该骂,还该吃两记耳刮。愚小子再作一团团揖,留列位少坐片刻,容愚小子表明出来。但是愚小子表明红菊花要黄二麻子称呼,却还几句解释列位没有猜着的原由。列位不要又责备一张穷嘴,耽搁起正文不提,只顾瞎三话四的乱诌呢!”

  红菊花是济南省城数一数二的有名优妓,才艺容貌前回书已经表明,只是他的年纪却未曾说过,依说书的老毛病又要请听书的猜一猜了。现在听书的列位,正在这里办猜红菊花教黄二麻子叫一声的交涉,说书的作了许多团团转转的揖,甜甜蜜蜜的话,算把这一件交涉案马虎递了和约。如何好再起这个风潮,还是直截了当自己说出来,免得听的人发躁。这红菊花的芳龄据理想上去,不是二八,便是二九。如要照这理想却又有点离经,怎么呢?这红菊花的妙年依着二八,须要加上一位,依着二九,又要减去一位,乘除加减恰恰一十七岁。黄二麻子连生他都生得出来。列位猜他要叫一声妈,这就不对了。列位猜叫妈的意思却有两层全不能错。一为红菊花是夏方伯赏识的人,为臣之事君,为子之事父,为卑职之事大人,当胜子之事父之义,叫一声妈也是理所当然。再有大补缸上,胡老儿说是先生、儿子、后生、娘是确实考据,人人共知道这个掌故的。但是黄二麻子虽然心中早有如子之父的孝心,若是在深闺秘室就是叫奶奶他也未是不可。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中似乎有些难以为情,照胡老儿叫‘王大娘’一声又近乎蔑伦。黄二麻子是做官为官的人,不但不敢作此事,并且不敢存此心。故猜叫妈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愚小子冒昧的说不是,不是。天下人的亲戚、至亲莫如郎舅,列位以夏方伯有‘先亲后疏’的前言,红菊花有‘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两句话内猜详出来,不是叫姊姊,即是称妹妹,也很有点思想。列位不要听着后头忘记前头,黄二麻子连自家族中的个妹妹都不敢叫,经不得甄观察三番五次地叫他不要拘着俗例,仍是不敢直叫,勉强改口叫‘姑太太’。甄观察与夏方伯位分比较高一顶帽子,就是红菊花是黄二麻子的真姊姊,此时黄二麻子也要改口称‘宪太太’的,何况红菊花突如其来呢!愚小子故敢斗胆又说不对,不对。那些嫂子、妗子是咱济南的土称呼,越发驴头不对马嘴。官场中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也没有这个样称呼,愚小子只好望着列位瘪瘪嘴罢了。

  问题既经解释,接着应说黄二麻子一张脸直胀得像个烂猪头,半天哼不出一声。红菊花只是逼着他快叫,夏方伯一把把红菊花抱到怀里,两只眼睛不住地四下地溜,说:“这孩子越闹越不成了,你要估住黄老爷叫你什么?”红菊花拧着身子过来,咬了一个耳朵,夏方伯哈哈大笑,黄二麻子更莫名其妙,心里只怪红菊花早没有接头,弄得此刻僵了舌头,叫不出口。还是夏方伯爽爽快快地说道:“你叫他一声姑姑就结了。”黄二麻子乘着这个口风,粗着脖子,红着脸,在喉咙里头转了几转,糊里糊涂似乎叫出一个姑姑。红菊花还要挑剔他嘴里含着槟榔叫得不明白。夏方伯说:“你不要再闹了罢。”红菊花挨着夏方伯的脸,涎肩皮眼地说:“我是没听明白,只要你听明白是咱的亲戚就是了。”夏方伯说:“你的耳朵是教那那□聋了,还当人家的耳朵同你一样呢!”红菊花啐了一口道:“此刻由你说,晚上再同你老不爱脸的算帐。但是君子无戏言,黄家侄儿的差事到底怎么说?”夏方伯道:“还有什么说,包在我身上就结了。”红菊花道:“可不要吃了笋子又来变卦。”手招招黄二麻子:“来来,快谢谢你姑爹。”羞恶之心,人皆有之。黄二麻子此时脸上实在有些下不得台来,幸灌了一肚皮的南酒,借酒装疯地离了座位,走近夏方伯面前,深深请了个安,算把这一篇会亲文章完了卷。以后的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只好暂且在此作个伏线。

  如今要演一位负当时大名,七品县令的历史。他这历史,却是博采旁搜,整整费了两年工夫得来。其中情节也有耳闻,也有目睹,并不是空中楼阁,凭意结撰,均是按图可以索骥的。但是南亭亭长著这书的原意,并非要只毁官场,形容丑态,他的苦心是烛奸借镜,警惕官邪。无奈读书的只看了一面,当作他处世的金针,为官的秘宝,专心致志,竭力仿摹,六七年来,成就人材确实不少。所以《官场现形记》竟美其名为“官场高等教科书”,不胫而走,海内风行,洛阳纸贵。南亭亭长虽然发注横财,曾对白眼说:“我这几个钱赚得实在有些作孽。我现立定宗旨,要调查几件循吏清官,德行善政,编纂这后半部书,使这一般披人皮、具兽心的看了,见善而迁,知过必改,或者于社会少有补救,我也可以问心无愧。谁知于此季世,豺狼兼道,狐狸横行,再也访不出一位恺悌君子,民之父母的贤长官。”南亭亭长此志未遂,玉楼赴召。白眼尚存,应该担任起这桩义务,慰我亡友。于是不遗余力,逢人访问,方才得着七品县令的历史。若论前半节的为人也不足录取,却是后来一念之诚,尽心民事,不惜一身牺牲,烈烈轰轰,可钦!可钦!《四书》上有一句是“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白眼就是体会这两句圣经,要借他来规劝官场。闲言少叙,言归正传。

  且说这位七品县令,姓赵名青云,乃是安徽安庆府桐城县人氏。少失父母,亏得他个堂房婶娘抚着。小的时候也曾替人家放放牛,捡捡柴,跟着婶娘过穷苦日子。族中有个老贡生伯伯看见赵青云身材魁梧,眉目清秀,料他后来必有点出息,劝他婶娘不要耽误了孩子,街上有的是现成义学,乐得送进去,读几年书,得以认得几个字,将来出去找生意也容易点。他婶娘深明大义,便依着伯伯说话,把青云送进了义学攻书。时光易过,不觉已是两年。那青云天生聪明,先生也很喜欢,这两年工夫,公然把一部《四书》读完,字也写得有个样子。这年青云刚刚十四岁,新年头上,走到伯伯家中玩耍,伯伯看见青云彬彬孺雅,俨然像个学生,不是从前那放牛的时候,满脸野像,十分高兴。考考读的书,也能够随口对答。伯伯便起了要栽培他的心思,留青云吃了夜饭,送他回到家中,便对弟媳妇说道:“青云这孩子看他不错,念了两年书,就有这个样子,真是难为他。今年我想叫他到店里去,帮着我弄弄帐,晚上没有事的时,我还可以教教他的写算,在你这边也可省些校过,弟媳妇你说可好?”他婶娘道:“可怜这孩子从小儿没了父母,我辛辛苦苦抚养这么大,总算我的事完了。成器不成器,后来要看他自己。难得伯伯这样,还有什么话再说,明日叫他过去就是。”青云从此便跟着伯伯学写学算,不觉又是两年。伯伯看见青云在店里不论什么事都肯用心去学,心想:我这一爿小杂货店开在乡镇上,不过混着日子过去,还能想怎么样发达不成。把孩子委屈在这里,仍然是没有出头日子。还得想法子,荐在大地方去,才是道理。自家盘算一回,荐到什么地方才好呢?思来想去,想起一个老朋友王三太爷在江西吴城镇做盐号,他们做盐务生意,局面阔绰,自然出息宽裕,不如荐青云在他号里去,到是一个完全的善法。等到过了年,便写好荐书,备办些土仪,做了一套新衣,另外给了四块本洋与青云做盘川,前往吴城投奔王三太爷。也是赵青云时来运来,碰着一个好慈善的伯伯,便拜别婶娘、伯伯,拿着荐书出了城,搭好一只船,径往吴城进发。一路顺风,不上半个月,也就到了吴城镇,问明盐号坐落,自家换了一件新做的蓝布长衫,青布马褂,拿着伯伯的信,亲自送到盐号,交与门口的人,表明来历。不多一会,门口的人出来说:“请赵相公进去。”青云便跟着走来,进了石库门,便是三间大厅,摆设着紫榆桌椅,两壁尽是挂的名人字画,甚为华丽,目迷五色,心神为之一快。随看随走,转过大厅,乃是一个小小天井中,中间摆着一只苏缸,满贮清水,缸内养着红红绿绿的金鱼水草,两旁配着几盆梅花山茶。沿着廊檐一字排着兰花,香气馥馥,比较伯伯家几间矮小瓦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眼前一进长三间的正屋,窗子上嵌着大玻璃,门垂大红呢夹板门帘。早有个十五六岁的学徒把门帘揭起,青云躬身进来,摆设也与大厅上依稀仿佛,不过上面多一个炕床,铺着绣花垫子,当中悬了一面大镜子。初进门,觉得对面也来了一人,防备碰头子,细看才明白是自己的像由这面大镜子照出来的。左首门上挂着一幅香色布棉门帘,那个十五六岁的学徒便领着进了这屋子。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双手抱着一支长水烟袋,青云心里想着这老头子定是王三太爷,赶紧上前趴倒地下,一起一伏,磕了八个大头。起来举起两只手,上自头顶下至脚尖作恭恭敬敬一个长揖。王三太爷弯着腰伸着一只手过来,口里说着:“请起,请起,不要行大礼,我可不还礼了。”问道:“你令伯可好?大远的路,还多谢带许多东西来,真是不敢当得很。”青云自生下地来,长得这么大,均是在乡下过日子,今日忽然见了这个场面,若是平常乡下小孩子还不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吗?偏他福至心灵,虽然暴入富贵场中,却像经历过的一样,并无一毫拘束,随口答应说:“是家伯叫替三太爷请请安。乡下没有什么稀奇东西,不过几样土产,不中看的,要求三太爷收下。”王三太爷又问他多大岁数,读过几年书,在家里学过什么没有。青云一一对答的得体,把个王三太爷喜欢得不了,便说“令伯与我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他的福气好,守着田园,享清闲之福。像我这么大年纪,还是奔波劳苦,成年地在外头,不得一刻清闲。我正少一个贴心的人在身边招呼,你来得恰好。”青云道:“侄儿年轻不懂事,初次出来。家伯说过,总要求三太爷当自家的子侄看待,凡事要教训。”王三太爷问:“你行李搬进来没有?”青云说:“早上才到此地,行李还放在船上呢!”王三太爷道:“既没搬来,你先去把行李搬了来,就在我对面房子里歇罢。”回头叫声:“财叻,你出去叫个轿夫,跟赵家哥哥同去搬了行李来。”青云随着财叻出来,叫了轿夫,去船上搬行李。进了盐号,就在三太爷的对面房子里住下。这赵青云生来伶俐,跟着王三太爷陶熔了几年,居然把盐号的事,帮着王三太爷经理得井井有条。王三太爷也就推心置腹地信用起来。

  且说吴城镇乃是江西四大镇之一,进江西省第一个水陆大码头。地方非常热闹,有句俗话说的是“装不尽的吴城,下不尽的汉口”,其市面繁华,生意茂盛,据这两句可想而知了。况且这盐号往来的都是殷商大贾,挥金如土,就是号里的伙计、先生以至徒弟出店,近朱者赤,积习相染,吃着,嫖赌着些事情在所难免。王三太爷上了几岁年纪,日日经营运销,那里还来得及管这些闲事,只要不闹出事来,也就随他们去。惟有赵青云少年老成,虽然杂着一伙,却拿定主意不来附和他们。有时被同伙的缠得没法,逢场作戏,偶一应酬应酬,仍然一心一意地帮着王三太爷料理。或是陪伴着王三太爷谈谈说说,或是在自家房间里写写字,打打算盘,无事从不出门。闲暇的时候,一个人在廊檐下踱踱,或是看看金鱼,或是弄弄花草,或是赏玩堂中悬挂的字画。这堂屋中间大镜子的两边,挂了一副朱红描金龙凤楹联,下款写着沈葆桢;左边四幅条屏写的汉隶,署款王嵩龄;右边四帧墨笔梅花,画的来铁干撑天,玉枝摇月,暗香疏影,浮动黄昏,真像一树活的一样。每帧上都题的诗,只没有姓名,单写着吟香外史几个字,下面印着鲜红两方图章,印上篆文却认识不得。心爱这梅花画得这样好,天天办完了公事,便要站着去领略一番,久而久之,倒像定的功课。起初倒也没人理会得,后来王三太爷见他日日如此,却也有些奇怪起来。有日青云正在望得出神,王三太爷由房里走出来,站着青云背后。只见青云望着这几幅梅花,时而摇头,时而舞手,脸上似乎显出得意的神气。王三太爷轻轻地在他肩上一拍,青云回转头来,见是王三太爷,马上垂手侍立。王三太爷笑着说道:“你干自是也看这梅花画得好吗?”青云也笑着答道:“侄儿看着梅花真实画得好,不知怎么样亏他画得出来!侄儿学来学去,总学不到他这个样子。”王三太爷道:“你干自要学他的画吗?你可知道画这画的是个什么人?”青云道:“侄儿看堂屋壁上悬的字画都写着款,独有这梅花没有题款,正想请教三太爷。三太爷事又忙,总没有这个空当儿来问一问。难得今天要求三太爷把这缘故说给侄儿晓得、晓得。”三太爷道:“你要晓得画这梅花的人,乃是当今一位大大的名臣,铁面无私。人都比方他为宋朝的包文拯,现任长江水师提督彭宫保,官印玉麟,号雪琴,湖南衡阳县人,与曾文正、胡文忠、李中堂都是中兴名将,正直不阿。自他老人家到了长江提督任上,把这水路上的行业保护得安安静静,从没有闹出过大抢劫的案子。即或有一两个毛贼,做出些小案子,被失主告发上去,他老人家总要派人缉捕出来才算。就是营制也定得很严,如有违犯了他的军令,不论是弁、是兵,立刻绑出去正法,一点人情不容。故尔他部下的弁兵个个循规蹈矩,平买平卖,并不敢借营里一点势子,强赊硬欠,至于奸淫掳攫更是没有的事了。所以上下江一带的商民顶着香盘,祝告他老人家活到一百岁,永远不要离开,才保得住行旅平安。设或一旦调开去,另外换一位提督,断断不能像他老人家这样,还说不定要纵兵扰民,通匪病商呢。他老人家年年春秋二季出来巡哨,每次到了吴城,阅操完毕,总要在此盘桓二三日,合镇商家也都要公请他老人家一回,就在湖边上那座高楼,名叫望湖亭上头摆宴。他老人家最恶的酒食征逐,凡是官绅们办下燕菜烧烤,或是唱演堂戏,总是一概辞谢不到。独有我们商家备的十个大碗,每请必到。官场派头他老人家一概没有,马也不骑,轿也不坐,粗衣布服,随着两名戈什,竟自步行而来,尽欢而散。你看他老人家到这个位分一点不骄傲,能够屈躬下士,不要说现世,就是古来也是少有。如何不叫人敬重?如何不叫人感戴?但他老人家虽然是这样地刚直,并不为理学所拘,却最钟于情。传说他老人家少年时眷恋着一个西湖名妓梅仙,不幸梅仙早逝,他老人家便从此不再冶游,凡是游憩处所,绕屋多种梅花,誓画梅花十万株,以志不忘梅仙之意。这四副梅花挂屏,是前年他老人家巡阅到此,在望湖亭上吃完了酒,高兴起来,吩咐戈什回船去拿来笔墨纸砚,对客挥毫,不过一个时候,就画成功,题好诗,送给我的。那吟香外史就是他老人家的别号。下面这一方阴文图章是彭印玉麟,阳文图章是青宫少保。你真是要他老人家的画,且等到八九月里,秋阅到此,我替你去求一幅,大约还可以得呢!”青云听说可以替他求一幅梅花,心里喜欢得不知成个什么样儿,这几年功夫,在号里跟着三太爷学的无非是加减乘除,分批拨引一些事情之外,没有谈过别的。今日三太爷长篇大套,把彭宫保的事约略说与他听,真是闻所未闻,说道:“难怪画得这么好呢!”又想中间挂的对子,及那几扇吊屏写的沈葆桢、王嵩龄,大约也是不凡的人了,率性问个明白,倒可长长我的见识。遂指着那副朱红描金龙凤对子,问王三太爷道:“写对子的沈葆桢是什么角色?”王三太爷用手捻着白须,用眼望了一望上头的对子回道:“你问这位沈大人,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臣,是福建人。早先做广信府知府的时候,正是长毛闹得利害,他一个文官,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怎么个措手?有一位夫人是林文忠公的小姐,林文忠公叫林则徐,就是在广东烧洋人鸦片烟土的那林制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初若是照林文忠那样硬着办下去,不出那一伙卖国奸贼割地求和,我们中国人何至于受这流毒,害得如今疲癃残瘠到此地步。你想有这一个老子生下的女儿还有差的吗?那时兵临城下,沈大人军书旁午,尽忠保国,内里全仗林夫人运筹帷幄,出奇制胜,保固全郡的生灵。后来作到两江总督,病故。赐谥‘文肃’。这副对子还是坐江西抚台时候写的,现在听说他几位少爷都做了道台,忠臣子孙,还怕指日不是督抚吗?”青云点头称赞,又问王嵩龄是个什么官?王三太爷说道:“这也是个奇人。听说本籍是浙江,不知从那一代流寓在河南,变成了河南人。二十几岁的时候极其困难,落魄湖北,在黄鹤楼上摆个拆字摊子,带着卖字度日。偏偏天下大乱,人家逃命尚来不及,还有谁来拆字买字?这个摊子也就摆不成功。想来想去,无路可走,不如去投效军营,这便是他的运气来了。碰见曾国藩曾中堂爱才如命,收留他在营中,不过上十年,一个穷拆字的保到了道台,在江西署过好几次臬台。人常说的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向上进。我还记得千家诗上‘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总而言之,做人是要自己去做的。就是你在我号里年代虽不能算多,能帮着我比多年的伙计都强。我今年越发觉得精神有些不济事了,你像这样好好地再帮我个一年半载,我也不想再干下去。等到年底,东家出来,我保举你来接手。这号里出息,每年的薪俸、花红,统共算起来毛三千串钱。除了用的,很可以积攒几个,搭着做点生意,还愁以后的日子吗?不过发了财,成个家,要好好孝顺你婶子、伯伯,不要忘记呢!”这王三太爷真算是有肝胆不负朋友的嘱托,一心念得要提拔赵青云起来。赵青云受过王三太爷的教训,也能立志学好,发奋上进。也是天生成的,要叫他在世界上留一点痕迹。

  且说吴城镇是进江西省的大口岸,五方杂处,士商云集。因为是要紧地方,设官治理,有个水利分府,一个分防主簿。水师营的参将、都司、千把、外委都有弹压地方、保护治安的责任。还有督销局,厘金卡,凑起来文武官员差不多上百。官场中交游,注意的就是金银世界,盐号本是个发财生意,金银窠子,没有个听见不羡慕的。何况这些顶冠束带的见了一文铜钱,巴巴地要钻进方孔里打秋千,见了这个大金窖岂有不生趋附的念头?盐商因其每每受船户小工的要挟,乐得利用他们制伏船户,故常常拿点小便宜给他,更惹得他们如红头苍蝇攒粪坑一般巴结上门。王三太爷实在懒得同他们周旋,现在有个赵青云,凡有一切应酬,均打发青云出去,自己乐得清闲。自此以来,青云便同这一群官府交接起头,今日你来,明天我往,眼见的不外脚靴手版,红顶花翎,耳闻的不外署缺委差,封妻荫子。人生在世不过为“名利”二字,有名没有利,犹如行船不得风,有利没有名,犹如锦衣夜行,名与利是缺一不可的。虽然青云受王三太爷的一番栽培,心想就是照着所说,把管事位子推让与我,每年多得几千串钱,弄到老来,还不是个帮人的佣工。为人总要独立一桩事业,才不虚生一世,发财不发财还是次一层。整日夜的心中打算盘,总要打出一盘生法来,方不想枉自为人一趟。要知想出什么生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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