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司徒蔡谟过江南下，看见一种叫彭蜞的小螃蟹，很高兴地说：“（书上
说过）蟹有八只脚，再加上两只螯。”于是命人煮来吃。吃下去之后又呕又
泻，弄得很狼狈。然后知道这不是螃蟹。后来向谢仁祖说到这件事，谢说：
“你读《尔雅》不熟，差不多被《劝学篇》送掉一条命。”（按：蟹八足二
螯，见《大戴礼·劝学篇》。）
四
任育长年轻时具有美好的声誉，晋武帝驾崩，挑选一百二十个执绋的少
年，都是当时闻名的杰出人才，其中就有育长。王戎选女婿，便在一百二十
个挽郎中选出四个最好的供他挑，四个中也有育长。育长从小聪明可爱，当
时的人甚至说他的影子也是美好的。可是，自从过江后，便丧失了神智。丞
相王导请最早过江的名士到石头城迎接他，他还是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一见
面就发觉与以往不同。入坐后，招待饮料，任问别人：“这是茶还是茗？”
发现别人神色不对，又声明说：“我刚才是问这是冷的还是热的？”任曾经
从棺材店经过，感到悲哀流泪。王导听说后便说：“这是有情痴！”
五
谢虎子曾上屋熏老鼠，他的儿子谢朗不知道父亲干过这种事，听别人说
只有傻子才干这样的事，他便附和别人所说，拿来作谈笑资料，而且多次这
样。谢安了解他是由于不知道的缘故。当他再提到这件事时，便对他说：“社
会上一些人用这事来毁谤你父亲，并且说我和你父亲一起干过这事。”朗听
后非常懊悔，甚至周身发热，有一个多月关着房门不好意思出来。——谢安
故意假托自己做过这事，借以启发侄儿，可称为“德教。”
六
殷仲堪的父亲生过一场病，由于气血虚弱，常常心悸。听到床下蚂蚁动，
说成是牛斗。孝武帝不知道是殷的父亲害过这种病，有一次问仲堪：“是不
是有一位姓殷的害过这样的病？”仲堪流泪站起身来说：“臣进退维谷。”
（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
七
虞啸父做孝武帝侍中，有一次孝武帝从从容容地对他说：“你在门下（已
久），还未听说你开头有什么贡献。”虞家在富春，与大海接近，因此以为
皇帝希望他进贡一些海味，就说：“现在天气还暖和，鱼、虾这些海产，
不容易捕获。等稍过时日，当有所贡献。”帝（知道他误会了）不觉鼓掌大
笑。
八
王忱去世后，朝廷上有些人说王国宝可能要做荆州刺史了。国宝手下有
位主簿夜里向他报告说：“荆州的任命，已经发布。”国宝听说，高兴已极。
当天夜里开阁门使唤管家仆人，话虽没提到荆州的事，但语气之间显得很得
意。第二天早晨派人去询问，并无其事。立刻把那位主簿叫来，数落他说：
“你为什么误了别人的事呢！”
惑溺第三十五
爱到入迷，未有不神志失常的，此之谓惑溺。
一
魏文帝的皇后甄氏，聪明美丽。她先是袁熙的妻子，被袁所宠爱。曹操
攻破邺城，下令立刻召见甄氏，手下随从说：“五官中郎将已经把她带走了。”
曹操说：“今年打败敌人，正是为了这小子！”
二
荀粲和他的妻子情爱极浓。冬天，妻病发热，荀就到庭院让自己一身挨
冷，然后回到房里，用冰冷的身子紧紧贴着妻子。妻死后，荀过了不久也去
世。因此受到社会上的讥讽。
荀说过这样一句话：“女人当以色为主，品德不值得称赞。”中书令裴
楷听到这话，说：“这是他一时兴致来了，信口说出的，不是一个有德行的
人应当说的话。希望后人千万莫误解。”
三
贾充的妻子郭氏非常妒嫉。有个男孩名黎民，生下不过一岁。一天贾充
从外面回来，遇见乳母抱着黎民在庭院内玩耍。小孩见到父亲，高兴得跳起
来。贾充便在乳母手中对小孩“呜”了几下。郭氏远远望见，以为贾充爱上
了乳母，立即把乳母处死。小孩思念乳母，整天啼哭，也不吃别人的奶。最
后终于死去。以后郭氏终竟没有儿子了。
四
孙秀从吴国向晋投降，晋武帝对他格外优待，把姨妹蒯氏嫁给他。夫妇
平日感情很好。但蒯氏为人妒嫉，有一次竟骂孙秀为“貉子。”孙愤愤不平，
从此不再进卧房。蒯氏自己特别后悔，一方面责备自己，一方面向武帝去求
救。当时正值大赦，武帝会见群臣，退朝时单独留下孙秀，很和气地对他说：
“天下犯罪的人都得到宽恕了，剂夫人是否也可以援例得到宽恕呢？”孙听
后脱下帽子来认错，从此夫妻和好如初。
五
韩寿容貌秀整，贾充任命他做府掾。每逢府中有集会，充女常从青锁隙
中偷看寿，心里非常喜爱他。久而久之，思念更深，往往形之于吟咏。后来，
有丫头到韩家把情况讲给寿听，同时还说贾女长得非常漂亮。韩寿不觉心旌
动摇。请丫头代他致意贾女，并且约定夜间前往相会。韩寿武艺高强，身手
尤其敏捷，每次越墙出入，贾府无人得知。从这时起，贾充发觉女儿比以往
更爱装饰打扮，而且说笑欢乐也不同于过去。有一次与僚属聚会在一起，闻
到韩寿身上散发一种奇异的香气，这种香是外国进贡来的，身上沾到它，往
往几个月不易消失。贾充心想：武帝只赐给了自己和陈骞，此外别人家不可
能有。因此怀疑女儿和韩寿已经私通。但府中围墙重重，而且门户向来很严
紧，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假装说为了防盗，要前前后后检查修理。派
人检查回来，据说处处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仅仅东北角上似乎有足迹，但墙
垣极高，不是人可能翻越的。最后，贾充决定把女儿身边的丫头叫来一一审
问，得知真实情况后，只得严守秘密，并把女儿嫁给了韩寿。
六
王戎的妻子经常称戎为“卿。”戎说：“妻子对丈失称卿，在礼节上叫
做不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妻子说：“因为亲卿、爱卿，所以才称卿为
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戎只好听她叫下去。（按：古人对年龄少于自
己或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才称其为“卿。”）
七
王导有一个深受宠爱的侍妾，姓雷，颇喜欢干预政治上的事情，接受他
人贿赂。蔡谟称她做“雷尚书。”
仇隙第三十六
由怨恨而产生嫌隙，甚至仇杀，都属于这一类。
一
小吏出身的孙秀既恨石崇不把绿珠送给他，又恨潘岳过去对他过份不讲
礼貌。当他做了中书令时，潘岳在中书省见到他，对他说：“孙令还记得过
去咱们之间的事吗？”秀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潘于是知道必然会
遭到他的毒手。后来在逮捕石崇、欧阳建的同一天，也逮捕了潘岳。石崇被
先送到刑场，并不知道潘岳被捕，潘岳到刑场时，石对他说：“安仁，你也
遭到这样的事吗？”潘说：“可以说是‘白首同所归’。”因为潘岳在金谷
集会那次所做的诗中有这么两句：“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想不到竟
成了诗谶。
二
刘玙、刘琨兄弟二人，年轻时被王恺所憎恶。有天王恺曾邀他们来家寄
宿，想暗中将他们杀掉。先叫人挖坑，坑挖完就动手加害。石崇对刘氏兄弟
一向友好，听说他们到了王恺处过夜，心想必然要发生事故，便当夜赶去王
恺家中，问：“二刘在哪里？”王恺被逼不得已说：”在后面书房中睡觉。”
石崇直接进去把他们带出来，一同坐车回去。并对二刘说：“年轻人为什么
随便到别人家投宿呢？”
三
大将军王敦抓去愍王司马丞，夜间派王把他放在车上杀了。当时知道
这件事的人极少。即使愍王家里的人，也不完全知道。愍王的儿子司马无忌
兄弟年纪还小，夏不清楚。王的儿子王胡之与司马无忌长大后，彼此非常
友爱。有一次，无忌与胡之同游，无忌进内禀告母亲，请母亲准备饭食。母
亲哭着对他说：“王敦当年残暴地杀害你父亲，是通过王世将亲手干的。我
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告诉你，一则因王家势力强盛，再则你兄弟还小，因此
不敢张扬出去，目的是为了避免祸患。”无忌听罢，大吃一惊，忍不住号啕
痛哭，提着刀就往外走。可是，这时王胡之已走远了。
四
应詹做镇南将军、荆州刺史，王耆之与司马无忌同往新亭送行。座上客
人甚多，未料到这两人同时到来。客人中有人说：“谯王司马丞遇害，不是
出于大将军王敦之意，而是平南将军王自己干的。”无忌立即起身，从值
勤参军手中把刀抢到手，对准王耆之砍去。耆之匆忙逃向水边，由船上的人
接他上船，才避免（这场仇杀）。
五
王羲之向来瞧不起王述，但是王述晚年受到舆论称赏，名气远远超出羲
之之上。因此，羲之心中更加愤愤不平。王述在会稽内史任上遇亲丧，便在
山阴治理丧事。王羲之奉命代王述做会稽内史，屡次扬言要去吊唁，却几天
不见实行。后来羲之亲自上门通报，主人听说客人来吊，遵礼举哀大哭。谁
知羲之并不进门，有意凌辱王述。于是彼此嫌隙越来越大。后来，王述做了
扬州刺史，这时羲之仍做会稽内史，得到信息后，立即派遣参军到都城进行
活动，请求把会稽郡从扬州改属越州管辖。那知派去的人很不得力，未能体
会主人的意旨，反而把事情弄糟，引起一场笑话。王述不久便派出从事秘密
地到会稽，调查王羲之在郡所作各种违法事件，立即上报。因为先有嫌隙，
就要羲之自己考虑应当如何处理。羲之不得已称病辞职，以致愤慨到死。
六
王珣、王孝伯两人交换意见，末了发生分歧。孝伯对珣说：“你真使人
莫测。”珣答道：“（当年吕后要封她的兄弟为王，）王陵在朝廷上据理力
争，除平却不声不响。不能看一时的表现如何，须看最后的结局怎样。”（按：
后来铲除诸吕，以陈平出力为多。）
七
王孝伯被杀，把他的头挂在朱雀桥示众。太傅司马道子乘车来到这儿，
对王孝伯的头看了许久，说：“你为什么想杀死我呢？”
八
桓玄将要篡夺皇位时，桓修想在母亲住的地方袭击他。修母庾夫人说：
“你们让我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吧，他是我抚养大的，我不忍心见到你把他
杀掉。”
后记
以“搜奇记逸”为基本内容的六朝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已处于“粗
陈梗概”阶段。搜集天下奇闻的《搜神记》，是六朝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其
中不少故事，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制造冤狱和种种荒淫无道，歌颂了人民对暴
君的憎恨与复仇精神，歌颂了朋友间生死不渝的友谊和重然诺的品德，而这
些作品，又往往带有神异色彩。记载当世逸事的《世说新语》，则是六朝志
人小说的代表作。其中一些篇幅，揭露了统治者的奢侈与猜忌、残忍，但更
多的内容则是赞美汉晋名士的佳言善行。这两部小说在写作内容、创作态度、
风格与人物描写方面，对以后唐宋时代的传奇、话本，乃至对清代的文言小
说，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隋书·经籍志》把《搜神记》列入史部杂传类中，虽然片面，但却不
无一点道理。干宝以佐著作郎领修国史，曾撰《晋记》30卷。他以史学家特
有的敏锐眼光，在搜集古今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同时，还搜集了不少古今
呈现怪异的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如人的假死、怪胎、男女性别变化，动物
异体，以及星象、地震、气候、瘟疫，等等，在今天都可用科学的观点来解
答。可以说《搜神记》保存了当时历史上不少难得流传下来的、有关科学的
真实史料。
魏晋时期用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而形成的玄学，经东晋与传入之佛教
合流，成为当时的一股时代潮流。《世说新语》全面、如实地记录了这个“哲
学的年代”里富有历史特征的名士清谈，是对中国文化史上这个第三次大转
折时期上流社会的真实写照，亦有很重要的史料价值。
因为这两部处于同一时期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史学史上都有它应有
的地位，所以我社《古典名著普及文库》曾把它们合成一册出版。为使广大
读者更能容易读懂，特请张觉同志据我社出版之《搜神记》全文进行翻译，
而成《白话搜神记》。萧艾教授长期致力于《世说新语》研究，继《世说新
语研究》一书之后，去年又有《世说新语今译》一稿竣工，我们将它易名为
《白话世说新语》，与《白话搜神记》合壁，纳入《古典名著今译读本》出
版发行，并将《古典名著普及文库》中《搜神记·世说新语》之《主题索引
（代目录）》移入本书，作为代目录，以便读者对照白文本进行阅读、查找。
梅季坤
一九九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