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颜氏家训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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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文\\]

  文章,来源于《五经》:诏、命、策、檄,产生于《尚书》;序、述、论、

  议,产生于《周易》;歌、咏、赋、颂,产生于《诗经》;祭、祀、哀、诔,产

  生于《礼经》;书、奏、箴、铭,产生于《春秋》。朝廷中的典章法制,军

  队里的誓辞诰文,传布和发扬仁义,阐发和彰明功德,统治人民,建

  设国家,文章的用途多种多样。至于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婉言劝勉

  他人,进入特别的美感,也是一件乐事。在遵奉忠孝仁义尚有过剩

  精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学写文章。但是自古以来的文人,大多陷于

  轻薄:屈原显露才华,宣扬自己,揭露国君的过失;宋玉相貌艳丽,

  被当作俳优对待;东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马相如攫取卓王

  孙的钱财,不讲节操;王褒私入寡妇之门,在《僮约》中自我暴露;扬

  雄在《剧秦美新》中歌颂王莽,损害自己的品德;李陵向外族投降受

  辱;刘歆在王莽的新朝反覆无常;傅毅依附权贵;班固剽窃父亲的

  《史记后传》;赵元叔过分倨傲;冯敬通秉性浮华遭压抑;马季长谄

  媚权贵遭讥讽;蔡伯喈与恶人同受惩罚;吴质横行乡里;曹植傲慢

  犯法;杜笃向人索求,不知满足;路粹心胸过分狭隘;陈琳确实粗枝

  大叶;繁钦不知检点约束;刘桢性格倔强,被罚做苦工;王粲轻率急

  躁,遭人嫌弃;孔融、祢衡放诞倨傲,招致杀身之祸;杨修、丁廙鼓动

  曹操立曹植为太子,反而自取灭亡;阮籍蔑视礼教,伤风败俗;嵇康

  盛气凌人,不得善终;傅玄负气争斗,被免官职;孙楚恃才自负,冒

  犯上司;陆机违反正道,自走绝路;潘岳唯利是图,遭到伤害;颜延

  年意气用事,致遭废黜;谢灵运空虚粗疏,扰乱朝纪;王元长凶恶残

  忍,自取恶果;谢朓轻忽傲慢,遭到陷害。以上这些,都是出类拔萃

  的文人,我不能全都记载下来,大致如此吧。至于帝王,有时也难

  幸免。过去有才华的天子,只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

  宋孝武帝等数人,但他们都遭到世人的议论,并不是具有美德的君

  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等人,有

  盛名而又能避免过失的,不时也可以听到,但他们中遭到祸患的人

  还是占多数。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推究其中所蕴含的道理,文章

  的本质,是揭示兴味、抒发感情的,因而容易使人恃才自夸,忽视节

  操,急于追逐名利。当代的文人,这个缺点更加突出,若是一个典

  故用得妥当,一句诗文写得新奇,就神采飞扬,直达九霄,心气高

  傲,雄视千载,独自吟诵,独自叹赏,不觉世上还有旁人。尤其是言

  辞所造成的伤害,比矛、戟等更加惨酷,讽刺带来的灾祸,比狂风闪

  电还迅速。你们应该特别防备,以保大福。

  做学问有敏捷与迟钝的分别,写文章有精巧与拙劣的分别。

  做学问迟钝的人,肯不断努力,不会妨碍他达到精通熟练;文章写

  得拙劣的人,尽管钻研思考,终会归于粗野鄙陋。只要能成为有学

  之士,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如果确实缺乏写作天才,就不要勉强

  握笔作文。我看见世上某些人,极无才思,却说自己的文章清新华

  美,让丑陋拙劣的东西到处流传,这种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带称他

  们为“讠令痴符”。最近并州有一位士族,喜欢写一些可笑的诗赋,向

  邢邵、魏收诸人挑逗,大家嘲弄这位士族,假意称赞他,他就杀牛酾

  酒,宴请客人,以招延声誉。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妇人,哭

  着劝阻他。他叹息说:“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容,何况陌生路人

  呢!”他至死也没有觉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算得上聪明,做到这

  点,确实不容易啊。

  学习写文章,应先找亲友征求意见,求得他们的批评裁断,知

  道可以在别人面前公开了,然后才脱稿。千万不要固执己见,自以

  为是,免得被人耻笑。自古以来执笔写文章的人,多得说不完,但

  能达到宏伟精美的,不过几十篇而已。只要文章不脱离它应有的

  结构规范,辞意可观,就可称为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惊动

  众人,超越当世,怕要等到黄河变清才有可能吧!

  不屈身于两个王朝,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可以侍奉任何君主,

  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来,士大夫家族奔窜流亡,邦国也

  时常被吞并灭亡,国君与臣子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名分。然而君子

  之间的交情,即使断绝也不会相互攻击辱骂,一旦屈膝侍奉别人,

  怎能因对方的存亡而改变初衷呢?陈孔璋为袁绍撰文,称曹操为

  豺狼;在魏国草檄,就视袁绍为毒蛇。因为这是受当时君主之命,

  自己不能作主。但这也是文人的大缺憾,你们应该认真斟酌。

  有人问扬雄说:“您年轻时喜欢作赋吗?”扬雄说:“是的。作赋

  好比儿童学写虫书和刻符,成年人是不会干的。”我私下反驳他说:

  虞舜吟唱《南风》诗,周公写《鸱鸮》诗,尹吉甫、史克写了《雅》、《颂》

  中的一些美好篇章,没听说过他们在幼年时代因此损伤了品行。

  孔子说:“不学《诗》,就不善辞令。”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后,把

  《诗》的乐曲进行订正,使《雅》乐和《颂》乐都各得其所。”孔子为了

  宏扬孝道,就引用《诗》中的诗句来验证。扬雄怎么敢忽视这些事

  实呢?如果说到“诗人的赋华丽而规范,辞人的赋华丽而过分”这

  句话,只不过表明扬雄懂得辨别二者的区别而已,却不知道他作为

  成年人该怎样去选择?扬雄写了《剧秦美新》,却胡胡涂涂从天禄

  阁上往下跳,惊慌恐惧,不能通达天命,这才是孩童的行为啊。桓

  谭认为扬雄超过了老子,葛洪拿扬雄与孔子相提并论,这实在让人

  叹息。扬雄只不过通晓算术,懂得阴阳学,所以写了《太玄经》,那

  几个人就被他迷惑了。他的遗言余行,连荀况、屈原都赶不上,哪

  里敢望大圣人的项背呢?况且,《太玄经》在今天究竟有什么用处

  呢?不过用来盖酱瓿罢了。

  齐朝在位叫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干练的士人,官至行台尚书。

  他讥笑和鄙视文学,嘲讽刘逖说:“你们的辞藻,好比朝菌,供片刻

  观赏,不是大材料,哪能比得上我辈这样的千丈松树,尽管常有风

  霜侵袭,也不会凋零憔悴!”刘逖回答他说:“既是耐寒的树木,又能

  开放春花,怎么样呢?”席毗笑着说:“那当然可以了!”

  大凡写文章,好比骑着骐骥,即使马有超群的气质,也应当让

  它口衔铁勒来控制它,不要使它乱跑越轨,随意行动,以致陷入沟

  坑中。

  文章应当以义理情致为心肾,以气韵才调为筋骨,以事实典故

  为皮肤,以华辞丽句为冠帽。今人继承前人,趋向枝节,放弃根本,

  所写文章大多浮浅华艳。文辞与义理相比较时,文辞强而义理弱;

  内容与才华争高低时,内容繁杂而才华亏损。放纵者的文章,随意

  散漫,忘却了旨归;雕琢者的文章,材料如补丁加补丁,而文采不

  足。时俗是这样的,人们怎能独独避免呢?只是必须除去过分的

  华艳罢了。如果有人既有大才能、大名声,又改革文章体制,这实

  在是我所希望的。

  古人的文章,有重大的题材,有超群的气势,它的体势和风格,

  距今天的文章实在相距甚远;只是词章简略质朴,不够严密细致。

  现在,文章的音韵格律和谐华丽,篇章语句配偶对称,避讳精确详

  尽,比过去强多了。应当以古人的体制剪裁为根本,以今人的文辞

  音调为末梢,求得两者并存,不可偏废。

  先父的文章,十分典雅纯正,不随意跟从社会上流行的风气。

  梁孝元帝为湘东王时,编成《西府新文》,先父的文章竟没有一篇被

  收录,这也是因为他的文章不合世人的口味,没有郑、卫之音的缘

  故。他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共二十卷,我们几兄弟正在守

  丧,都没有来得及编辑整理,就碰上火灾被烧光了,终于不能流传

  于世。我怀此悲苦遗憾,痛彻心肺骨髓!先父的节操品行,见于

  《梁史·文士传》及孝元帝的《怀旧志》。

  沈约说:“文章应当遵从‘三易’的原则:容易了解典故,这是第

  一点;容易认识文字,这是第二点;容易诵读,这是第三点。”邢子才

  常说:“沈约的文章,用典让人感觉不出来,好似发自内心的话。”因

  此深深佩服他。祖孝征也曾经对我说:“沈约有诗说:‘崖倾护石

  髓’,这难道像在用典吗?”

  邢子才和魏收都名声很大,当时人将他们作为榜样,当成宗

  师。邢子才欣赏和佩服沈约而轻视任昉,魏收爱慕任昉而诋毁沈

  约,他们每次在宴会谈论时,言辞激烈,争辩得改变了脸色。邺下

  人物众多,各有朋党。祖孝征曾对我说:“任昉和沈约的是非,实际

  上就是邢子才和魏收的优劣。”

  《吴均集》中有《破镜赋》。古时候有座城邑名“朝歌”,颜渊不

  在这里停留;有个小村名“胜母”,曾子到此赶紧整饬衣襟:他们大

  约是担心这些不好的名称损伤了事物的内涵。破镜是一种凶恶的

  野兽,它的典故见于《汉书》,希望你们写文章时避开这个名词。近

  代常常看见有人和诗,题上“敬同”二字,《孝经》上说:“资于事父以

  事君而敬同。”这两个字是不能随便说的。梁朝费旭的诗说:“不知

  是耶非。”殷沄的诗说:“摇飏云母舟。”简文帝讥讽他们说:“费旭既

  不认识他的父亲,殷沄又让他的母亲四处飘荡。”这些虽然都是旧

  事,也不可以随便乱用。有人在文章中引用“伐鼓渊渊”的诗句,

  《宋书》对这类不考虑反切的引语屡有讥讽。以此类推,希望他们

  一定要避免使用这类词语。有人尚在侍奉母亲,分别舅舅时却吟

  唱《渭阳》诗;有人父亲尚健在,送别兄长时却引用“桓山之鸟”的典

  故,这些都是大大的失误。举出以上部分例子,你们就应该知道处

  处慎重了。

  江南人写文章,要求别人指正,知道了毛病之所在,立刻改正,

  曹植从丁廙那里感受到了这种好风气。山东地区的风俗,不允许

  别人批评自己的文章。我刚到邺城的时候,曾因此而触犯了一些

  人,至今后悔。你们一定不要轻率地议论别人的文章。

  凡是为别人写文章,都使用对方的语气,道理上应该如此。至

  于涉及哀悼伤痛、死亡灾祸一类的文章,不可随便代笔。蔡邕替胡

  金盈写的《母灵表颂》说:“悲痛母亲寿不长久,为何丢弃我们早

  逝?”又替胡颢写他父亲的墓志铭说:“埋葬先父议郎君。”还有《袁

  三公颂》说:“我们德高望重的祖先,封于有妫。”王粲替潘文则写的

  《思亲诗》说:“您亲自如此劳苦,抚育我辈儿女;希望我们的亡母,

  能够保养长寿。”这些都刊载在蔡邕、王粲的文集中,例子很多。古

  人是这样写的,今天就被认为是犯讳了。曹植在《武帝诔》中用“永

  蛰”表示对父亲的思念;潘岳在《悼亡赋》中用“手泽”抒发看见亡妻

  遗物而引起的伤感;这是把父亲比做昆虫,把妻子等同于亡父。蔡

  邕的《杨秉碑》说:“总管天下的重大事务。”潘尼的《赠卢景宣诗》

  说:“皇位正盼有飞龙出现。”孙楚的《王骠骑诔》说:“迅速登遐。”陆

  机的《父诔》说:“百姓归心,百官和睦。”《姊诔》说:“她像天女一

  样。”如果在今天,谁写这些话,就是朝廷的罪人了。王粲的《赠杨

  德祖诗》说:“我君设宴送别,悠闲快乐。”这种话是不可以胡乱用于

  一般人的孩子的,何况是太子呢?

  挽歌辞,有人说是古代的《虞殡》歌,有人说出自田横的门客,

  都是用来追悼死者、表达哀思的。陆机写的《挽歌诗》大多是死者

  自叹之辞,诗的体例中既没有这种例子,又违背了作诗的本意。

  大凡诗人的作品,讽谕的、规谏的、赞美的、颂扬的,各有各的

  源流,不曾混杂,以至善和恶同处一篇之中。陆机作《齐讴行》,前

  面部分叙述山川、物产、风俗、教化的兴盛,后面部分突然抒发轻视

  山川的情感,大大背离了此诗的风格。他写《吴趋行》,为什么不陈

  述阖庐、夫差的事情呢?写《京洛行》,为什么不陈述周赧王、汉灵

  帝的事情呢?

  自古以来,有宏才博学的人,错用典故的事是有的;诸子百家

  的学说,内容各不相同,书籍如已湮灭,后人见不到,所以不敢随便

  谈论它们。现在且指出肯定是错谬的事例,略举一两件,让你们引

  以为戒。《诗经》说:“野鸡鸣叫。”又说:“野鸡叫着找求雄性。”《毛

  诗古训传》也说:“唯鸟,是雌雉的叫声。”又说:“野鸡早晨鸣叫,还在

  寻找雌性。”郑玄注解《月令》也说:“鸲,雄雉的鸣叫声。”潘岳的赋

  却说:“野鸡唯鸟唯鸟地在早晨鸣叫。”这就混淆雌雄的区别了。《诗经》

  说:“孔怀兄弟。”孔:很;怀:思念。孔怀:十分想念。陆机《与长沙

  顾母书》,叙述从祖弟士璜之死,却说:“痛心绞脑,好像孔怀一样。”

  内心既然悲痛,就是十分思念,为什么才说“好像”呢?看他这句话

  的意思,应该是说亲兄弟是“孔怀”。《诗经》说:“父母很近。”把父

  母亲称为“孔迩”,在意义上说得通吗?《异物志》说:“拥剑的形状

  像螃蟹,但有一对螯偏大。”何逊的诗说:“鱼跳跃得像拥剑。”这是

  没有分辨鱼和螃蟹的区别。《汉书》说:“御史府中栽种许多柏树,

  常常有几千野鸟,栖宿在树上,晨去暮来,被称为‘朝夕鸟’。”而文

  人们往往把它误作“乌鸢”来使用。《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遇见

  了仙人,自言:“仙人拿一杯流霞给我喝,我从不饥渴。”而梁简文帝

  的诗说:“霞流是抱朴子的碗。”这也好像郭象把惠施的辩说当成庄

  周的话了。《后汉书》说:“用锒铛把司徒崔烈囚禁起来。”锒铛,是

  大铁锁链,世上大多把“锒”字误写成金银的“银”字。武烈太子也

  是饱读数千卷书的学者了,曾经作诗说:“用银锁锁住三公的脚,用

  刀撞击仆射的头。”这是被世俗的写法误导了。

  文章中涉及地理的,必须恰当。梁简文帝的《雁门太守行》竟

  说:“鹅军攻击日逐王,燕骑扫荡康居国,大宛送来善马,小月送来

  降书。”肖子晖的《陇头水》说:“天寒陇水湍急,都散漫地分泻,北边

  流注到黄龙,东边与白马渡相接。”这些也都是明珠中的毛病,美玉

  中的瑕疵,应该慎重对待。

  王籍的《入若耶溪》诗说:“蝉的叫声衬托得森林更加清静,鸟

  的叫声衬托得大山更加幽深。”江南文人认为这两句诗已达到极

  点,没有人持异议。梁简文帝常常咏吟,不能忘记这两句诗,梁孝

  元帝讽读玩味,也认为再无人能写得出来,以至他在《怀旧志》中把

  这两句诗记载在《王籍传》中。范阳人卢询祖,是邺下的俊才,却

  说:“这两句不算诗,怎么说他有才能呢?”魏收也同意他的评论。

  《诗经》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故训传》说:“此诗意在安

  静而不嘈杂。”我时常赞叹这个解释有情致,王籍的诗句就是由此

  产生的。

  兰陵人萧悫,是梁朝上黄侯萧晔的儿子。他曾有《秋诗》说:

  “芙蓉花在露水中落下,杨柳中的月光稀疏。”当时没有人欣赏这两

  句诗。我却爱它清雅闲散,其情其景宛然如在眼前。颍川人荀仲

  举、琅邪人诸葛汉也认为是这样的。但卢思道一班人,对这两句诗

  很不惬意。

  何逊的诗确实清雅奇巧,较多形象的语句;扬都的议论者恨他

  常有苦辛之病,多贫寒之气,赶不上刘孝绰的温文尔雅。虽然这

  样,刘孝绰还很忌刻他,平时读何逊的诗,常常说:“‘蘧伯玉的车声

  响彻北阙’,这是一种乖离情理、没有礼节的车子。”他又撰《诗苑》,

  其中只选取何逊的两首诗,当时人们都讥笑他取材不广。刘孝绰

  既有大名声,又不谦让,只佩服谢朓,常常把谢朓的诗放在几案上,

  起居作息动辄诵读玩味一番。梁简文帝爱陶渊明的文章,也是这

  样。江南人说:“梁朝有三个姓何的,子朗的诗最多。”三个姓何的,

  指何逊和何思澄、何子朗。子朗的诗确实清雅奇巧。何思澄游庐

  山时,常有佳作问世,也是冠绝群伦的。

  名实第十

  名之与实①。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②,则名必善焉;容色

  姝丽③,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

  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④,

  享鬼神之福祐,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

  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⑤,干浮华之虚称⑥,非所以得名

  也。

  人足所履⑦,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⑧,拱把

  之梁⑨,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傍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

  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

  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

  路⑩,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

  城,贤于折冲之将矣。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

  戟,毁前之干橹也。虙子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

  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

  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

  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

  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

  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

  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

  故也。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

  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

  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

  非机杼,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

  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沉吟,遂无觉者。

  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当作何

  形?”乃答云:“珽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

  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

  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

  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

  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

  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

  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

  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

  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

  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

  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

  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

  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

  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

  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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