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颜氏家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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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文\\]

  古人说:“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髆也。”

  意思是说圣贤十分难得,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出现一个。假

  如碰上了世上罕有的明达君子,怎么不会攀附景仰他呢?我

  出生于乱世之中,在兵荒马乱中长大,流离失所,所听到的和

  所看到的够多了,但遇到名人贤士,未尝不心醉神迷地崇拜

  他。人在年轻的时候,精神性情尚未成型,与圣贤之士亲近还

  可以受到其熏陶。他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即使无心去模

  仿,但在潜移默化中,自然跟他相似。何况操守和技能,是比

  较容易学习的东西呢?因此,与善人相处,就像与芷兰香草共

  处一室,时间久了,自己也会变得芳香了;与恶人相处,就像是

  进入满是鲍鱼的房间,时间长了,人也变得跟鲍鱼一样臭。墨

  子有感于染丝而悲叹,他说的也是一样的道理。君子结交朋

  友一定要慎重啊。孔子说:“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像

  颜回、闵损那样的贤人,我们一辈子都难遇上。但只要比我强

  的,那也就值得我敬重他了。

  世上的人多数没有见识,对传闻的人和事十分看重,对自

  己亲眼听见的却不相信;对远方的人十分重视,对自己身边的

  人却蛮不在乎。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如果当中有人成了贤

  达之士,往往就对他轻狎怠慢,缺少敬意。如果是异乡别县的

  人,只凭听到了他们一点点的名声,就争着去见识一下,以致

  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如饥似渴地去仰慕。比较两个人的

  长短,核对两者的优劣,或许远方的圣人不如自己身边的贤

  士。因此鲁国的人不把孔子视为圣人,而称之为“东家丘”。

  从前虞国的宫之奇,年龄比国君大了几岁,国君与他较为亲

  近,因而不肯受他的劝告,以至亡了国。这个教训我们不可不

  多加注意啊!

  引用别人的名言,嫌弃这个人本身,古人认为这是非常可

  耻的。凡是一句话,或一个举措,取自于他人的,都应该公开

  弘扬,不能够掠人之美,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即使是地位低下

  之人,身份卑微之士,也要把功劳归还给他。盗窃他人的财

  物,会受到刑律的处罚;盗窃别人的功绩,会遭到鬼神的谴责。

  梁孝元帝在荆州时,那里有一位叫丁觇的人,是洪亭这个

  地方的人。他很会写文章,尤其擅长草书和隶书。孝元帝的

  文书抄写,全都是由他负责。军府中的人看不起他,耻于让自

  己的子弟去临习他的书法。当时有这样的说法:“丁觇的十张

  纸,抵不上王褒的几个字。”我非常喜欢丁觇的书法墨宝,常常

  把它们珍藏起来。孝元帝曾经派典签惠编把文章送给祭酒萧

  子云看。萧子云问:“君王近来常有书信赐给我,里面的诗歌

  文章、书法都非常漂亮,实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人才,那人姓

  甚名谁?”惠编据实回答。子云十分感慨地说:“这个人在年轻

  人中无以伦比,竟然不被世人所称道,实在是一件怪事。”别的

  人听了子云这样的评价以后,才改变对丁觇的看法。后来,丁

  觇也渐渐官至尚书仪曹郎,后来担任晋安王的伴读,追随着晋

  安王顺江东下。等到后来江陵陷落的时候,那些文书竹简礼

  札都散失了,丁觇不久也死于扬州。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

  想再得到他的只字片纸,也是得不到了。

  侯景刚进入建业城的时候,城门紧紧地关着,即使这样,

  城内的官吏和百姓一片混乱,人人都在担心自己的安全。这

  时,太子左卫率(官名)羊侃坐镇东掖门,他在那里部署策划防

  守事务,一夜之间就办完了应办的事。因此,才得到一百多天

  的时间来抵御凶恶的侯景之乱。当时,城里面有四万多人,王

  公大臣、朝中命官不下一百多人,但就凭着羊侃一个人安定了

  局势,其间的相差竟到了那么大的地步。古人说:“巢父、许

  由,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市道小人,却为一钱之利争执不休。”

  这其中,人与人之间的悬殊就更大了。

  齐文宣帝登上皇位没几年,就沉浸于酒色,放纵恣肆,目

  无纲纪。但他总算还能把政事授权尚书令杨遵彦处理,所以

  朝廷内外倒也平静,朝野上下安然,人人各得其所,没有引起

  什么非议,最终保全了天保王朝。后来杨遵彦被孝昭帝所杀,

  国家的刑政法律也因此而废弛了。斛律明月是齐朝安邦制敌

  的将帅,可他却无罪被杀,军队将士因而人心涣散,这使北周

  萌发了吞并北齐的念头。而关中的人民,至今仍对斛律明月

  赞扬有加。这个人用兵打仗,又岂止是千军万马众望所归!

  他的生死存亡可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张延隽在任晋州行台左丞时,严格管理扶持主将,镇守边

  疆国界,储积物资,爱惜黎民百姓,使晋州坚稳威重可与一国

  相匹敌。而一些卑鄙小人因为不能随心所欲便大力排挤他;

  后来,张延隽被取代了,晋州上下一片混乱,北周一举兵,晋州

  就被扫平了。齐朝败亡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勉学第八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

  经史,吾亦不能郑重①,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②。

  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

  《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

  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

  业③;无履立者④,自兹堕慢⑤,便为凡人。人生在世,

  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⑥,工巧

  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⑦,武夫则惯习弓马,文

  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差务工伎,射

  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⑧,

  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⑨,

  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不事,议论得失,蒙然

  张口⑩,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

  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

  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

  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

  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

  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

  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

  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

  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

  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

  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孤独戎马之

  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

  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

  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

  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

  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

  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

  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

  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

  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

  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

  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已来,宇宙之下,凡

  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

  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

  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

  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

  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

  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

  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

  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

  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

  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

  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岂得同年

  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

  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

  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

  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不能然,不师古之

  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

  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马被甲,长矛

  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比量

  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

  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

  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

  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

  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

  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

  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

  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

  也。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

  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

  惮劬劳,以致甘腝,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

  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

  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

  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

  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

  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

  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

  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沮丧,若不胜衣也;

  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

  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

  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

  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

  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

  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棁竖也;问其为田,不必

  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悠闲,材

  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

  嗤诋,良由是乎!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

  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

  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

  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

  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

  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

  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

  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

  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犹当晚

  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

  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

  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

  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

  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

  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

  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

  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

  而无见者也。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

  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

  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

  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

  梁朝皇孙以下,总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

  已后,便从文史,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

  胤、刘王献、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

  子政、刘纟舀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

  浩、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

  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

  野闲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

  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邺下

  谚曰:“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

  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

  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

  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

  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

  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

  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

  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

  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

  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

  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王粲

  集》示之。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

  《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

  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

  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

  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华辞楚相:此任纵

  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

  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

  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

  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

  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戳,无支离拥肿之鉴也;

  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

  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

  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

  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

  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

  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

  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

  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

  《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

  论。周弘正奉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选千余,实为

  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

  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

  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

  徐之才为灸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

  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太后山陵之事。

  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

  见古人之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

  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

  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

  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

  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

  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雅之

  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

  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

  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

  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宷,绮以才华,为国常

  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

  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

  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

  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

  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

  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

  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刺书翰纸末,手写

  一本,军府服其志向,卒以《汉书》闻。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

  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

  末,使役苦辛,进伺间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

  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

  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

  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

  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王何在,绐云:

  “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

  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犹能以学

  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

  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

  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

  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

  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

  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

  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

  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穀梁传》称

  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

  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

  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

  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

  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

  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

  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

  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

  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

  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

  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

  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

  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

  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

  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

  ·王莽赞》云:“紫色圬圭龜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

  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

  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

  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

  乳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从手。揰挏,此谓撞

  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

  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

  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

  “容成造歷”,以歷为碓磨之磨。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

  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

  事饰辞: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

  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

  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

  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原由,

  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朓诗

  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表亲,作《七夕》诗云:“今夜

  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

  荠。”故戴暠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

  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

  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

  《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

  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

  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

  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

  《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

  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

  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

  经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

  近世有人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

  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

  有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钟之不

  调,一何可笑。

  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

  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

  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

  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余聚,亢仇旧是

  谷曼谷九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吾初读《庄子》“螝二首”,——《韩非子》曰:“虫有

  螝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茫然不

  识此字何音,逢人辄问,了无解者。案:《尔雅》诸

  书,蚕蛹名螝,又非二首两口贪害之物。后见《古今字

  诂》,此亦古之虺字,积年凝滞,豁然雾解。

  尝游赵州,见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

  名。后读城西门徐整碑云:“洦流东指。”众皆不识。

  吾案《说文》,此字古魄字也,洦,浅水貌。此水汉来本

  无名矣,直以浅貌目之,或当即以洦为名乎?

  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

  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勿者,州里所

  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悤

  遽者称为勿勿。”

  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睛日晃,见地上小光,

  问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竖就视,答云:“是豆逼

  耳。”相顾愕然,不知所谓。命取将来,乃小豆也。

  穷访蜀士,呼粒为逼,时莫之解。吾云:“《三苍》、《说

  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

  皆欢悟。

  愍楚友婿窦如同从河州来,得一青鸟,驯养爱

  玩,举俗呼之为鹖。吾曰:“鹖出上党,数曾见之,色

  并黄黑,无驳杂也。故陈思王《鹖赋》云:‘扬玄黄之劲

  羽。’”试检《说文》:“介鸟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韵集》

  音介,此疑顿释。

  梁世有蔡朗者讳纯,既不涉学,遂呼莼为露葵。

  面墙之徒,递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齐,齐

  主客郎李恕问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

  是莼,水乡所出。卿今食者绿葵菜耳。”李亦学问,但

  不测彼之深浅,乍闻无以核究。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

  问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谘议名同音者,其数多少,能

  尽识乎?”答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吾曰:“凡如此

  例,不预研检,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

  不容易也。”因为说之,得

  五十许字。诸刘叹曰:

  “不意乃尔!”若遂不知,亦

  为异事。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

  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

  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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