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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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

  门。忽然水内有牛一头见,浑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

  去向。哄动杭州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

  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

  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灵鹫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

  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得灵鹫山前峰岭,

  唤做灵鹫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白猿来。

  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

  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

  霞岭,因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

  北至栖霞岭,唤做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

  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

  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

  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

  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

  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

  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

  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

  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

  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

  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

  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

  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

  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准来。”和尚相别去

  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子,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

  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

  衣服,把■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

  了,问许宣何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子,追荐祖宗,

  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将仕道:“你去便回。”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

  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

  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子,到佛殿上看众

  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

  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

  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

  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

  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

  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

  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着了雨,不知要何处上

  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

  乐楼来。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

  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

  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

  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

  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

  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

  下船,见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一个万福。许宣慌

  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

  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

  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

  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道:“宅上何处?”许

  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

  回,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问。”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

  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

  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

  扫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

  回,迤逦船摇近岸。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

  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

  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那雨越不住。许宣挽了上岸。

  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

  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

  妇人共丫鬟自去。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

  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

  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子,着了

  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

  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

  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

  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伞,谢了将仕,出羊坝头来。

  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只见

  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

  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

  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

  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

  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

  明日小人自来取。”白娘子道:“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

  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不着,

  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梦中共

  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

  心想。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

  宣见老将仕坐在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

  请暇半日。”将仕道:“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

  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正踌蹰间,只

  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姐姐,你家何处住?讨

  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

  “只这里便是。”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

  街■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

  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

  里面坐。”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

  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

  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子窗,揭

  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

  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

  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激不浅!”

  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

  “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

  水排将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

  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

  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子要

  回。”娘子道:“再饮一杯。”许宣道:“饮馔好了,多感,多感!”

  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

  了回家。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

  娘子见来,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

  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

  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

  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

  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宫人寻一个

  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许宣听那妇人

  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我

  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

  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

  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

  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

  囊中自有余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

  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子。娘子道:

  “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取。”亲手递与许宣。许宣

  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

  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

  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

  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馔俱已完备,来请姐夫

  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

  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

  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

  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

  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

  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

  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

  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

  买卖。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

  姐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许宣道:“如

  何不曾商量?”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

  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

  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

  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

  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趱得这些私房。

  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

  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趱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

  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

  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

  接在手中,番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

  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

  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

  五十锭大银。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

  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

  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

  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

  ‘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实难分说。不管他

  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

  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

  首。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

  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到官巷口,李家生药店,提捉正贼

  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声鼓,

  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道:

  “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

  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

  有李募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

  你也是个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

  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

  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白

  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

  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住。”

  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钩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

  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

  竹子横夹着。何立等见了这个模样,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

  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

  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不

  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

  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何立教众人解下

  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

  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

  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

  跟我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桌凳都有。来到胡

  梯边,教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

  门前,推开房门一望,床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

  玉穿着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

  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

  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

  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

  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道:“做我

  不着!”将那空坛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听

  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

  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

  四十九锭。众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

  安府。何立将前事禀覆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

  罪宁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邵太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覆过了。

  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

  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上不安,将邵太尉

  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封,一封与押

  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

  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不

  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去见了范院长,并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

  下使了钱,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

  防送人自回。范院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

  了。许宣心中愁闷,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那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

  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往。

  只见远远一乘轿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

  主人家么?”王主人连忙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

  “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来。”

  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

  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青青跟着,轿子里坐着

  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

  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人!”

  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辨这件事。我且到

  主人家里面与你说。”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

  怪,不许入来。”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

  道:“奴家不相瞒,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

  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

  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

  “且教娘子入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

  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并妈妈道:“我

  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此,有

  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

  的?”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

  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

  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

  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

  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

  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

  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

  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

  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

  两日,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

  奴家没人要?只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

  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

  说合,选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

  白娘子取出银两,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

  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

  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日往

  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

  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暄嚷?”主人道:“今

  日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

  许宣见说,道:“我和妻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

  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

  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

  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

  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

  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

  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贫

  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

  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

  来有一妖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

  更烧,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

  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至晚,

  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自

  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

  多时夫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

  我!你且把符来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

  “却如何?说我是妖怪!”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

  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分付青青

  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

  在那里散符水。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

  无礼!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

  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

  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

  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

  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

  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

  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

  子口内喃喃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

  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

  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

  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

  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

  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

  舍边一个小的,叫做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

  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

  休去!”许宣道:“去走一遭,散闷则个。”娘子道:“你要去,身上

  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

  不长不短,一似象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

  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上样春

  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分付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

  回来,切勿教奴记挂!”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

  人喝采,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

  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

  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

  热闹。许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

  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

  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话儿?”

  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

  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扇坠,与单上开的一般!”

  众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啖羊羔。

  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是,且

  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

  摺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

  把我们公人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

  出外,全无忌惮!”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

  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次

  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

  于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

  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

  个!”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

  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差人袁子明来

  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

  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

  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此时不见回来,

  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晚不见

  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

  娘子,前前后后,追寻不见。袁子明将王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

  道:“白娘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

  大尹一一问了,道:“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

  伺候归结。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

  物都有了,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

  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

  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

  里,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

  如何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

  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

  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

  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

  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

  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

  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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