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畅襟阁吟风弄月邀琼蟾月榭山吐玉作声款春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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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贾昊持书正步于后花园清风台畔,因见此处杏花如林,念及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是何等豪迈,何等兴发!一时凝思于此,也就没有顾及到丽儿了。那丽儿把贾昊撞倒,自己亦佯装倒地,作抹倦容。贾昊以为自己不留神,撞倒了丽儿,忙收了书,起身来搀扶于她,一面礼陪不是,抚顺道:“好妹妹,可伤着了没有!”一面又责骂自己粗心,抚询问安,丽儿却佯着不采,紧攒眉头,因禁不得郎的体贴入微,竟抹出泪来。然那种怯怯之形,又非言语能形容得出,捧出一脸似开未开的腮上花,用意之切越发绸缪了。

  只闻得其娇声怯怯的说:“郎恁也无心,女儿家身子娇弱了些,怎生由得你们男人们撞去?但凡若是有个好歹,你如何脱得干系?”,贾昊素性柔和,甚是单纯,但见丽儿抹泪,知是着实撞痛了,一时羞愧不已,不觉两颊已是飞红一片了。又不知如何去劝,一时怔忡不语,倒似受到怵然之事。丽儿见其如此,心下暗喜。这时伺儿从藕香榭而来,见小姐踑踞于地,抹着泪眼,知定是贾昊招惹的,由不得又要动其鲁性,忿忿走来。且说这伺儿今年方十七,生得亦颇有姿色,若论心中丘壑经纬,倒无甚称许,只是从小便失了父亲,又无兄弟姊妹,只与一个赖皮不堪的老母相依共计,因支身只出一女,故此溺纵娇养,珍爱不啻,但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必百依百顺,因此未免娇养过了些,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如尊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虽外具花柳之姿,内却秉风雷之性。至来书院,伏侍小姐伴读后,往昔的气性刚硬,举止娇浮,也渐有稍敛,不过也时有持戈操马,偶也有倚娇作媚,皆因时因性而定了。小姐虽不惯其性,但其言语举止又不失女儿之腼腆潜柔,自己又不是依腔挟棒之人,若以拿出做上的规局镇唬她,似乎又无情太甚,故此也不贯苛责,只不过时以言语弹压其志罢了。这见小姐被贾昊撞倒于地,不免一时动了脾性,一面推开贾昊,一面啐道:“好一个无耻之男,撞痛了我家小姐,还只管木鸠一般。今日儿本姑娘若不用霹雳手段,就显不出菩萨心肠!”口里说着,便要动作起来,因见小姐作色,这便忙收了蛮性,忙又陪笑道:“人都说不能咬人,就是齲牙,我这还没唬唬他,就能唬死他了,小姐就拦在前头!”丽儿斜了一眼啐道:“不管已事,你急什么?一天不骂你就长不大!”伺儿性情虽是如此,但也不敢于小姐面前弄作虎威,这见小姐作色,一般也不言语了。

  这见贾昊稍有愧色,眼角腮边似添了几分悔意,越发着人多觑几眼,不觉触及柔肠,昔日遥爱之情也越发炽盛了,忙把衣襟撩在面上罩了,说道:“郎若是只管这样不留意,下次又不知怎么样了?今日儿倒也罢了,日后可要仔细。”,说罢,背向而踞了,念及昔日盟誓花意之情,那种娇羞之色,益发难以形容得出。贾昊不敢正视,半晌才缓过神来,觑了一眼,连忙点头应道:“日后仔细了!”言语之恳切,撩人心思,丽儿闻之,虽说只此二字,然此间之味,不知藏有多少好处,心中久滀之思,萦绕之怨,也一时释然了。

  伺儿见小姐坐在地上,时下虽说已是三春之节,大寒已去,然尚有三分薄寒未退,小姐生来身子就弱,只怕坐久了,浸了寒气,忙来挽起小姐,贾昊见伺儿来搀扶,这方松了手,独自去了。丽儿恨得直往伺儿身上戳,伺儿乞怜道:“小姐作什么打我?”,丽儿啐道:“不打勤,不打懒,单打不长眼,看不打滥了你那多事的爪子!”伺儿见说,方知错了,一时悔之不及,一溜烟跑了。丽儿紧追不舍,伺儿急跑不迭,不期把在蓼花轩采花觅蕊的楩楠一头挭入河中,引得众兄弟大笑起来,伺儿见有不妙,急忙携小姐跑开了。

  楩楠倒成了落烫泥鳅,直了脖子,不知是谁捉怪,因见王寒掩面窃笑,心疑定是他在弄鬼愚人,一时气门壅塞,从水中窜出,揪住王寒,托入河中,撕打一处,须臾便成了开春的鸟儿,成双成对了。

  眼下正是开春之时,满园春色侵帘,人尽其职,物尽其华,各司其业。园内婆娘丫鬟皆在忙中,有修竹的,也有理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挖笋的的,池中的婆娘驾着小舟于塘内种藕。那些不善于事者,或是心性高傲者,或是素来过惯富贵者,或是不善于学者,或倚势凌下,或拣挑食者,或口角害色者,大概不安守分者居多。园内婆娘见其性如此,也无不抱怨,然皆为大家嗣子,也不干已事,虽有含怨,终是只能干睁眼罢了。

  且说次日一早,丽儿起床,只觉鼻塞声重,懒得动弹,芹儿忙去传了大夫,一时几个婆娘领着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几个丫鬟忙回避了,有三四个嬷嬷放下暖阁上有大红绣缦,丽儿从缦中伸出手来,那大夫见小姐之手纤纤洁柔,不敢正视下诊,只是歪着身子就诊起来,宋妈见了,忙取了一手绢于纤指了罩了,那大夫方正了坐姿诊了一回脉,起身到了外间,向众嬷嬷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虽说春天已至,寒气未退,竟也算是染上了风寒,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随婆子出去。至外间房内,开了药方,便由婆婆们送了出去。抓来了药,执事婆娘看时,已将散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些茯苓、在黄、当归等益血养神之剂。由婆子们熬了送来,芹儿等伺候着服下药,丽儿说:“那里就病死了,就这样声张鼓市的!”芹儿笑说:“如何,到底伤了风寒了,虽说不重,如今时节不好,眼下寒意未退,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一面又将火盒上的铜罩揭开,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素香放上,仍旧罩了铜罩。至榻边又将小姐的被褥重新掖了一掖,依旧伺候着小姐躺下了。那粗手粗脚的几个丫鬟,见小姐病着了,一惯懒吃懒做的,虽说小姐和气,素知其性,也从未有过责罚。不知这日因何触及底处,暗想:“像我们这等奴役,若是不能针织女工,便不惯使呼,若苦无其用,终非善事,愁将来一日无应时之用,恐怕亦有遣散之时。”,这便勤务已事,向那年长的婆婆学家习针织纺绩女工诸事,以应承呼之将来。不烦细述。

  丽儿虽说时来病着,再不过三五日便就好了,太太因家务冗杂,老夫子又劳于已业,对于丽儿之一切用度,也难免照料不周。于是便托宋妈并几个老道婆婆精心照料,而宋妈素喜丽儿,这又承太太招唤嘱咐,敢不尽心。这便挪至竹筱阁外厢暂住,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丽儿见宋妈如此操劳,心下自是感激不尽。那芹儿、蕊儿、伺儿、瑞儿四个大的丫鬟,更是周全,一应所事无不尽力,纵是劳苦,念及小姐素日待自己之情,也并无抱怨的。丽儿见了,自感亲切,故此在众丫鬟面前呼之,皆以姐姐妹妹承呼,俨似同胞姊妹,较之于诸人更不可等待了。老夫子、太太见了,无不欢喜,也十分承悦放心。至于院内诸兄弟素来与丽儿亲切的,虽说不方便来视,不时天天来打听丽儿病势,一天两头,从不怠慢。再者丽儿素日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姚家之族祖传一土方,也是所说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食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丽儿虽说前一日病着,净饿了二三天,又谨慎服药调治,又加倍养了几日,此伤风之寒,也渐渐去了。贾昊得知丽儿病了,忙至竹筱阁看望,丽儿虽说病已去了,只是越发销瘦了些,比及往日形景也越发可怜了。问起来病况,已比及先前几日竟大好了,贾昊闻说,心下才缓了过来。丽儿见贾昊比及先日也大瘦了些,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后些微谈了谈,便摧贾昊回去歇息调理,不要过于勤工已务。贾昊只得回去。

  次日清晨起来,丽儿发了汗,只觉轻省多了,只吃些米汤静养。众人方放下心来。

  是日落暮之时,忽然迅雷震电,疾风怨雨起来。黄昏之初还是落霞满天,霁日晴空,这片时便大雨淋漓,狂风怒江,待二更时,倏尔转为朗月晴空,清光万斛。真感气机何尝一毫凝滞,太虚何尝一毫障蔽,人之心体亦当如是!

  后花圃淑静幽趣致。老夫子并江南名士王谦、霍陵、董仙、太学博士孔崇文,秘书省正字秦岭,国史院编修官杨浦至畅襟阁举觞膝谈。此时正是大雨刚息,朗朗清蟾,凌空而照。雨润青苔,苔滋土润,散发出一股清香,较之与胭脂俗粉,别生一种淡雅清芳,让人嗅之而倍感亲切。一时便有小童来报:“严老爷来拜。”,老夫子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众老忙起身亦让道:“老夫子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老夫子已出前厅去了。那严老爷,严世清乃前任滁州知府,本人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长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两年光景,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其生情狡黠,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暗结余党,尽做些祸国殃民之事,致使当地庶民不堪。龙颜大怒,即革职流放。这两年虽无怨色,然性情别有一番情调,把家人安放原藉,自己却担风袖月,游遍天下胜迹。一日闻邸报,凡被革职人员,官复原职,这严世清得知此事,自是欢喜,近日正自筹画,只恨先年积的基业已被这几年耗尽,无力应事。因先年与老夫子同年登科,虽无深交,亦是得托协佐之人,因赖老夫子当时名旺,便托其务必周全协佐。老夫子知其来意,赖于先年交情,只说:“老夫择日修书一封,转托内兄务必周全协佐,所有开支费用也将于信内注明,不劳兄多虑。”,那严世清一面打恭,一面谢不释口,因知老夫子有客在坐,已备下宴席,知有不便,稍申谢意,便告辞而去了。老夫子送至二门外,方回来向众老礼陪诳驾之罪,众老亦略有尽意,起坐相迎,片时又飞觞走斛起来。

  众老恰性情极至,襟怀舒适,举樽邀明月,不亦乐乎,霍老笑说:“喜方外之浩荡,叹人间之窘束。逢阆苑之逸客,值蓬莱之故人。阅丘壑之新趣,纵江湖之旧心!此番景趣,非此处而何?”,众老皆笑道:“赏花酣酒,举酒邀月,此时此兴,亦复不浅!但见雨后青山,月色一新,便觉青山倍秀,月明更辉!”王老笑道:“对酒当歌,春深如酒,花香醉人,绝姿风流,纵然浑如花醉,又有何妨?”,又笑道:“东汉豫章太守陈蕃,平素不接待宾客。为郡中名士徐稚到来,特设一榻,徐稚去就把榻挂起来。今日姚老比及陈蕃之情犹当如何?”,老夫子笑道:“老朽拙识,虽不能设榻以延客,然顾盼之情不居陈蕃之下,来日定当拥篲扫门,方不负老朽近来荆门瞻望之诚也!”众老闻说,皆大笑一回,又巡起酒来。

  霍陵笑道:“常闻陈遵性嗜酒,每次大饮,宾从满堂,即关门,取宾客车辕投入井。虽有急事,亦不能去。今逢不速之客,挠了仙老清雅,可速遣去!”姚老笑道:“投辖入井,只恨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矣!然倒屣迎宾之情,犹增不减,何须井中投辖,只消饱饮一醉,抵足而眠可也。”董老笑道:“昔日孔子于途中遇程子,倾盖而语,终日甚亲,顾谓子路曰‘取束帛以送先生’倾盖尚且如此,不知南山老又以何物相赠,聊表怜恤之情!”老夫子闻说,纳笑道:“董老若去,可携此琴!”随指壁厢楅上之琴,太学博士崇文笑道:“钟子期死后,伯牙以世无知音,遂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南山老欲送此琴,意在伯牙钟子期之情也!”老夫子笑道:“知我老崇老也,昔日你我先祖是通家,今日我辈情犹不减矣!东汉李膺为河南尹,非当世名士或通家皆不见,孔融年仅十岁,见李膺曰‘我是李通家子弟!’膺问融何所由,融对曰‘先君孔子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是通家,仲尼老子,可谓通家’,你我老祖昔日少时同窗,后又同朝为官,先祖之厚交,历及我辈,不能不说不是通家世交!”随饮三杯,崇老不辞,众老随陪饮三杯。

  秘书省正字秦岭举樽向老夫子笑道:“至从老道南山授学,教授门生约七百余人,使京师学业翕然复生。深受四海誉不绝口,所谓‘天下桃李,悉在公门’。今清光万斛,万族蒸荣,且此处幽雅别致,清风明月相陪,如此高雅旷境,何不聚门生于廊下,吟风弄月,虽不比先人雅迹,然宜情宜景,也不失为之美谈?”

  国史院编修官杨浦笑道:“秦老之言正是,如此之雅致,若只管饮酒,怕有失其趣了!”老夫子闻说,忙唤众弟子于廊下赐坐,并设以酒食。众弟子于廊下就坐,小斟一回。

  董老笑说:“今晚风月皎洁,不若就以明月为题,口占一句,不以规局,只合景就好,不知众贤达意下如何?”众人皆应了。本欲谈及规局井绳之害,《庄子经》中已有尽述,也不敢妄作陈词以泄世。

  因贾昊在江南已晓有名望,故众多清客名士皆有所闻,只是未得一见,不免众老问及南山老,老夫子便让贾昊上来敬酒,贾昊忙举壶以次与众老斟酒,众老含笑饮下了。因见其眉目清秀,貌似藩安,让人见之忘俗。又如此之年纪,名贯江南,皆称赞不绝,贾昊羞涩待坐。

  董老笑说:“可否以此时此月,口占一句?”,贾昊起坐先下了一揖,少有所思,便信口咏道:“余雨散,鸦带夕阳归。望东瀚,月初出,凉夜如转珠!”众老闻说,皆笑道:“果然口纳硃矶,瀚满锦胸!”贾昊忙又下了揖,道:“弟子不才,偶拾两句,不登大雅,岂敢在众老先生面前卖弄,枉承谬赞?”随赐酒,贾昊领饮,饮罢下坐。

  贾昊方下坐,范椁起坐,随口占道:“露湿寒塘,月映清流,云海间,茫茫苍山,明月上三更!”众老称妙,赐酒,范椁领酒下坐。

  徐萱起坐,稍思片刻,也起坐,口占一句曰:“借问高歌,曾几转,河映月,长空没晓天!”众老闻说笑道:“此句‘长空没晓天’便高一头。”随赐酒,徐萱领过下坐。

  陈彬起坐,信口吟道:“月色更添,竹风月,梨花掩絮,飘如袂,晴云如擘盖,新月似镜磨,幽幽天地间!”众老闻说笑道:“好一个‘睛云如擘盖,新月似镜磨’妙不可言,喻意难测!”随赐酒,陈彬接过,下了一揖,后才入了坐。

  王浥起坐,斟酒向众老敬上,笑说:“弟子不才,愿一试!”随即吟道:“冬去春来,不长改,水中月色,竹风幽,芦风逝去,楼外凉蟾一晕生,雨余夜更清!”老夫子闻笑说:“此句虽妙,只不能尽情,挫齿了!”王浥闻说,心中作闷,领了酒下坐,不作言语,脸上不上喜色,略著愁容。

  张掖起坐,笑道:“学生有一句,不知可否?还望众老指正!”曰:“午夜江门,推月上,浪花如雪!”众老皆笑道:“此句便不可同日而语了!”随赐酒,徐缇忙接过,连作谢数声,方诺诺而退。

  霍兴乃江南名士霍陵之子,因从小矜才使气,多受其父责骂,便不敢多有自伐之功。每临父在傍,即使有能力于此亦不敢多露头角,这见老父在坐,只是默默以待,不作以逞其强。因众兄弟推让,方才起坐拱手下了一揖,说:“学生不才,不敢枉作,今有一句,还望众老多有栽处!”曰:“一夜梦游,万家钟,溶溶月,寂寞花阴瘦!”众老闻说皆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言不虚也!”霍老作笑道:“敷粉之流,岂堪大雅?”,霍兴不敢言,领了酒下坐不悦。

  陈珏起襟,向众老作敬一回,笑道:“学生智拙,但有一句,不知如何,还望众老指正。”曰:“重露滴涓,残星数点。人依楼,长笛一声,月落九霄天!”众老闻说,笑道:“意蕴清幽,寥然旷达,一字一句,界破春天,言有尽而情难全!”老夫子笑道:“不过偶拾几字,亦可归来绿树罢了!”陈珏不解,又不敢询问,只好领了赐酒归坐不语。

  李莹起襟,向众老启敬一回,笑道:“小生不才,但可一试!”吟道:“一轮瘦影,惊枝鹊,清风半夜鸣蛙。开山门,半钩镰月,无人顾,立马一庭霜!”众老闻说,皆笑道:“好一个‘无人顾,立马一庭霜’惟恐写不尽凄凉,此句当让众人避之一头!”李莹暗喜一回,领了赐酒,危襟下坐,面带欢笑,不复所言。

  崔灏起坐,展了一个长揖,便信口吟道:“杏花寒,楼上凉蟾,斜月小栏杆。梦觉隔窗,月犹明,疏木挂残星!”众人皆笑道:“果有乔公之情也,杏花疏雨,杨柳风轻,兴到欣然,方著幽意!”崔灏闻说,心中承欢,领了赐酒,下坐别生一番喜色。

  只听从花圃小径之中传来:“明月夜,小松岗,清风似霜,露浥翠芳,幽幽小径香!”众人回顾,只见丽儿并芹儿、伺儿、蕊儿、瑞儿从小径迤逦而来。且说这日晚,只见清光万斛,丽儿于雅室内静,虽说病已痊愈,到底大夫说暂几日不可外出,以静观调养几日,方可外出。丽儿自知病已了,这几日也闷得不开,这便携同众丫鬟往园内略散一散,不料这日老夫子正陪着众老并众弟子于畅襟阁趣饮赏月,又逢迎得这般雅性,便信口一吐,惊倒满坐。老夫子责斥道:“小女无礼,还不退回!”丽儿哝着嘴,耍弄娇气,那里肯退。老夫子无奈,只好认她的作叼了。众老皆笑道:“小女才思不凡,携步闲吟,若非春夜之夕,信是人行画中矣!不愧是姚老掌上明珠,将来定是胭脂队里的博士也!”老夫子笑说:“小女不才,岂敢枉承谬赞?”,又令丽儿并众伺鬟于廊下设另设一席告了坐。约将一更时,虽说已是三春之节,然夜深不免骤然寒浸,众老因皆是上了年纪之人,也难禁得这深夜之寒,姚夫人柳氏,亦系丽儿之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及甜心燋露,并几个婆子抬至畅襟阁与众人压寒。并在东厢橱内屏开孔雀,地铺芙蓉,让众兄弟姊妹挪至暖阁内。此时真个风清月朗,上下如银,众人性情高长,董老因要行令,于是便让众生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畅饮一回。因皆有了酒性,越发长性情,老夫子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让陈珏吹箫,朱蒂鼓瑟,李嘉奏乐,芹儿唱曲,一时歌舞声扬,喉清嗓嫩,真令人消魂醉魄,众老皆醉中曰:“浊酒一杯,清琴数弄,诚足乐也!”唱罢又复行令。

  随后便收了残盘,由宋妈并几个厨内婆娘煮了热茶呈上,众兄弟陪同众老又巡几回茶,不知不觉已是四更将残,五更将至,众老因皆上年纪,不能久持,这便速散了去不题!

  散后,伺儿陪同小姐刚至藕香槟,被楩楠扠在廊檐之下,伺儿着实一惊,暗想定是蓼花轩挭其入水之事。一时心中有愧,自然敛了些轻佻,昔日鲁性亦减之八九,楩楠阴着脸,闷了一脸死相,说:“我与妹妹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妹妹奈何欺我,一咕噜的把我挭到水里去?”,伺儿虽性情鲁莽,但却聪明伶俐,不似一故的板滞愚钝,只因心中有愧,便也不十分争宁,只陪笑说:“你这公子哥恁也不通理,人都说‘不下汪洋海,难得夜明珠’本姑娘对你之用意,奈何不明,不也是想让你感遇一下盘根错节之苦,然后足以成大器。难怪众人素日说是假长了个空小子,果真不错,白费了本姑娘对你的一番用意!”楩楠闻说,两眼向上挑了挑,哧了一鼻子,说:“妹妹扯淡恁也不羞,不知水深浅,一股儿把我挭到水里,只怕不得淹死。若万一有个好歹,父母之恩未报,这便去了,岂不成了大不孝之人,你当我傻不成?”,伺儿笑道:“不孝怨父母,怨不得你,你急什么,明日儿哀杖不用拄,免得你掉泪不是。天下几般儿傻,恁也不似你!”楩楠闻说,着实不悦,啐道:“白白的放屁,父母养儿作什么?那也不是传宗接代。不似你们女儿家明日儿长大了,擓了个高枝,屁股一拍也就一干二净,好不快活。”,伺儿闻之不悦,难免又动了性子,直啐道:“可不放你娘的屁,吃了三分酒,你倒装疯不成?吃了娘家饭,一辈子还不断,我怎么就是攀高枝,忘爹娘的!别你娘的吃了酒,跟我放轻巧屁,满嘴里挺尸。若惹了本姑娘的性来,着实一屁给你个晴天霹雳,跌你个狗啃屎!”说罢扬长而去,好不飒爽。楩楠愣头愣脑一回,伺儿早走远了,半天才说:“你一个娘儿们,说话恁是难听!”伺儿已经撇过了一堵花墙,往竹筱阁而走了,楩楠怔忡半天,这才躥躥然去了。

  刚至一处扶廊,但见二丫鬟端坐于廊下借着灯火作着针线活儿,近前一瞧,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绣的十分真切。一个大些儿的倒也生得十分水秀,楩楠觑了一眼,便俟着坐下了,问那个小些的问:“你绣这个做什么?为谁绣的,也值得用这般功夫?黑更半夜的,不去睡去,着实也难熬。”,那小丫鬟也不过正经瞧他,只说:“你管呢!”楩楠笑说:“都是恁大的人了,谁还带这个?这原是小孩子睡觉不老诚,带上它,就是盖不严实,有了它,也不怕了。如今都是大人了,也值得费这般功夫,只怕脖子也酸了!”小丫鬟并不理论他,只管忙着手中的活儿,楩楠见这丫鬟不待见的,也索性就不问了,因向大一点的丫鬟,笑问:“你叫什么名?”,那大些的丫鬟本是太太房中的,素来也不爱说话,这见问,也并不正经回他,只说:“碧儿!”楩楠问说,又问:“是谁起的?”,那丫鬟只说:“我原名本叫雪芸,因太太叫着拗口,故此改叫碧儿!”因不知其故,问:“你问这个作什么?”,楩楠只说:“罢了,罢了,何必又要多问?”,因又问:“你家几个姊妹?”,碧儿说:“就我一个。”,楩楠闻说,叹了一口气说道:“倒也罢了,若是再多上一个,不知又要染了什么俗气,以我之见,天底下竟没一个女儿才好!”说着便去了,两丫鬟也觉无趣,只当一笑,也并不存意。

  楩楠行至一处抱厦,但见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子于院内找食,也不是那个老妈妈喂养的,一时看出了神,忽一只儿猫从篱笆外穿来,捕向鸡群,叼了一只小鸡子便逃出篱笆外,不一时这只猫又穿了来,复又噙了一只鸡去了,楩楠一时不解,暗暗自叹说:“乖乖哩,这可奇了,人家养猫捉耗子,这老妈妈养的猫只咬鸡。”,一时糊涂得紧,只闻得喧嚷之声,近了一瞧才知几个婆婆老妈妈在内打牌,楩楠蹑手蹑脚的想冷不丁的唬她一唬,不料宋妈妈一回身,楩楠没躲伶俐,便就瞧见了,因笑说:“那外头是谁,像是个小子一伸头。”,楩楠闻说,觉得没趣,只好猛的一出来,吼了一声,众老妈妈皆啐道:“都瞧见了,你还干巴巴的喊个什么?”,楩楠冷了一眼,说:“哪里就瞧见了?”,宁妈笑说:“老远就瞧见了,那一遭你是这样小心着的,冒冒失失的,倒想唬我们一跳,结果反自己唬住了自己。什么好下流种子,满心里只装着歹意!”楩楠倒羞了一回,白着眼儿,说:“哪一回是想正经唬着你,你倒抱怨起来,方才若不是见你老几个耍牌,真个就冷不丁的一唬,不知道要惊成什么样呢,这会子你们反说我存歹意,真真的不知好人心!”那赵妈妈笑着啐了一声,说:“瞧你那夯样,别说要唬我们,打娘胎里出来,到至今少得也有五六十个年头了,凭什么大惊大险没遇到过,还怕你那一吼?这会子还不挟着臊屄,赶紧离丁这儿,多好着呢!”楩楠哼哧一声,说:“你们也别得意,我现在正不自在呢,若把我的性子惹出来,仔细我捶你们哩!”说着便直去了,众妈妈忿的一声,因知其素性憨皮,也就随他去了,依旧耍起牌来。

  且说贾昊至清风阁,此处便是其下榻之所,先略赏一下此处风光:小窗幽致,绝胜深潭,加以清风朗月,春色相侵,物外之情,格然尽趣。清风阁南面便是曲亭水榭,木几山,转过一处黄泥簇墉,内有数株杏花,时下初绽,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竹轩,清雅别致,竹篱茅台,又添了好许雅趣。此处便有一阁,唤作‘竹溪阁’又名‘竹筱阁’或是‘竹筱亭’,这便是丽儿下榻之处。暂不多摞,下回再作详述!

  贾昊剔烛窗下,因酒性未退,睡不着,便随手拿了本诗书,刚要翻阅,不期一锦笺坠地,贾昊忙捡起,在灯下启开,只见雪浪宣上写道:

  唉!无好梦,独抱浓愁,夜阑犹剪,瘦却花灯。

  昨夜失眠,隔窗栊,犹听几秋声,阿谁知,旧时天气,万般闲愁,枉被落花留住。

  凝眸处,谁付新愁,如今空瘦襟围,夜夜如年,江南已着新绿,芳信未通,先零乱,风减三分倩影。

  何人把酒,常日醉,慰深幽,落更愁。困依危楼,遥梦影,字字愁,轻如梦,似飞红!

  贾昊知是丽儿所作,言之切切,意之肫肫,怎生不教人欲之以情,聊倩素日盟花之誓。不禁近日求近之心,腮边早滚下泪来。

  俄尔忽闻院内几株桃花杏蕊,咯吱作响,数片飞红洒落槅内,几桌上,书房里零落一地,贾昊捡于手中,见其娇艳犹存,颜色绰燃,就这般幽然逝去,难禁愁苦。再不想这天地之绝色,万物之娇宠,皆不奈岁月追逐,被东君所弃,零落至此,真个无可奈何之事。想自己不过是这天地间的浊物罢了,垢然于世,侮没‘钟灵毓秀’之洁,将来又不知何去何从。想花开自有花落,自然还有复生之机,一旦人猝然而逝,何时才能伦生,想来也是不知晓的,此般无可奈何之事,除以作抹残泪,又将何为慰安其生!真不知此时此际人生是何等短促,恍然一世,如若不自省其性,将来零落不知何踪,岂不似这花木耳?

  想至此,已是咽不成声了。欲为此花作赋,略去烦襟。正要提笔,忽有大手从窗外伸入,贾昊知有人作怪,忙用笔蘸取墨汁,涂其手,并书个草字,此人忙缩手,隐遁窗外,贾昊笑道:“窗外何人,如何作鬼蜮之事唬我?”,只闻窗外之人言曰:“我是花月妖,上天遣我与君一叙。因君以作花赋深感天意,知君是怜香惜玉之人,方不敢冒昧打扰!”贾昊闻其声,已忖知何人,因笑道:“如何不以正面相见,作鬼祟岂为君子?”,其人笑道:“我非君子,而魑魅魍魉也!”贾昊闻言,吹灯而息,只道:“耻于魑魅争光!”这便倒榻而歇,并不理会。

  忽又闻鸡啼之声,喔唷不止,贾昊不采,只听窗外之人讥讽道:“诗曰‘三更烟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恨读书迟。’眼下正是五更天了,鸡啼正时,君乃读书之人,奈何还如此酣睡?”贾昊笑道:“此鸡败坏天时,乱我休息,当鞭之五十驱之别处!”窗外之人笑道:“愧你自谓才子,难不闻‘为鸡者五德也,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而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为君者当与德同行,奈何与德相背?”,贾昊笑道:“汝非鸡者,何言五德?”,其人笑道:“君不闻世有三物儿,犬豖鸡三者,君以豖,臣以犬,民以鸡,你我皆为庶民,何言非鸡也!”贾昊冷笑道:“汝头簪花而美者,何言文也,足乃三寸金莲,手无缚鸡之力,何言武也,我区区一文弱书生,汝不敢以正面相视,何言勇也,汝见食而独受,何言仁也,汝谎报天更,何言信也?”说罢关窗不理,窗外之人无奈,只好而去,一宿无语。

  笔者寄语:其实人生原是一傀儡,只要根蒂在手,一线不乱,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提掇,便超出此场之中矣!

  且说次日一早,南山老陪同众老至月榭山赏玩。此处山水相映,轩榭相连,四面草木葱葱郁郁,百花奇葩蕃然绽放,清香远送,美景相扶,不胜其状。月榭山位于濯缨湖中,左右各设有俯亭仰榭,并立其间,远观近临,皆能尽其所趣,有一竹簟吊桥相连其间,东西两岸,可以互通来往。桥下流水澉潺,声韵喈嘰\,似鸟啾于林间,鸡啼于桑颠。东面是木石山,山峰上嵌有三个镏金大字‘虹霓峰’,真体凿就。两侧一脉水方积土,经年风凿雨滴,已是蔚为大观,真个巧夺天工,天然造化。若立于其间,远而望之,犹如威宁瑶海之势,近而俯视,其水滉滉不下镇海之雄。竹簟桥两侧扶手皆檀香木雕纹而就。湖中清藻润翠,新凝华彩,碧硕叶围,浮光耀煊。两边亦有抄廊相搀左右,雕琢锦绘皆是精工巧匠所为,真可谓‘龙蟠玉柱,白玉浮光’每行一步,清风徐徐,奇香送暖,无不让人舒畅淋漓,胸襟坦白。时闻锦鸡相鸣,鸥鸟相逐,相于其间,嗅之以香蕙,聆以山泉之叮咚。若在此作文镌刻于牌,岂非美谈?

  众老鼓手相称道:“真乃仙家之所也,若在此立碑述文,以诗述景,流之于后世,亦是武陵淇园之论耳!”老夫子笑道:“还望众老,不吝矶硃,吐玉作声,当以雕立碑文以记之!”众老皆拱手笑道:“公门桃李尽芳,我等土木瓦矶之属,只怕有忝了这天地之俊毓!”老夫子作笑道:“老世翁过谦了!”随唤众弟子到此,以联作景。

  须臾众学子皆至,老夫子叙述所事。笑问道:“谁来作联?”,苻记笑道:“此处清幽雅致,自然之风光妩媚至极,又有山水以相映,轩榭以相扶,莫若‘清碧润翠,新凝抹彩’八字不足以尽其妙!”徐萱笑道:“此处通幽,自然开旷,通幽以致静,开旷以寥然,又有山水轩榭以相佐,若莫‘峰葩媚坞,水殿风轻’更为妙解!”范椁笑道:“皆有不妥之处,此处有水榭坞插于水中,堪为主题,若少此作景,便是失景,失景岂能尽善,不若‘清风养化水中坞,天韵幽籁浮簟声’最为贴景!”众老皆笑一回,不作评论,因见贾昊凝思摇望,若有所思,似蕴锦于腹中,老夫子问道:“汝可联来?”贾昊应道:“此处风光尽江南山水之美于此,远观近赏皆能尽其所妙,不若‘光摇烟霞一脉情,竹篁坞槛两袖风’最能入题!”

  众老闻说立于其间向东南而望着,果见光摇烟霞,清风梳脉,显应其景。又行几步,西北二道皆为羊肠小径,南侧立有一暂供歇脚的浮光碧赛格,再往西行,但见一脉水源泄于两峰之间,远而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烟雾蒸瑞,浮光攒动。沿着小径走,便会接着一处天棚抄廊,两侧是花木榛属,几处闲亭设立于此,更觉寥寥了些,不过为这脉瀑布,抹却了几许角衬,显得亲切熟惯了,立于闲亭之中,瞭望天涯,真个有畅然撩思之感。闲亭的檐槽横椽向上伸展,立于瀑布之前,似雄鹰傲然于此,凌叹此处风光胜状,不由得不肃然起敬。

  众老观赏一番,笑道:“此处谁来作联?”,崔灏笑道:“此处不若‘瑞光潾泻,翠挂竹簟’八字!”朱蒂笑道:“不如‘帷幄含润,静兰幽谷’八字更能容景!”苻记笑道:“皆有不妥,莫若‘海风不吹瑞霭簟,冷气分障润翠微’更能尽妙”,众老闻说皆笑道:“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真不愧肚有香翰,腹纳珠矶啊!”苻记闻说,窃喜不禁,忙拜谢道:“小生不才,方偶拾两句,溺先人之口食,自惭不已,岂敢枉承老世翁谬赞!”陈珏笑道:“似有故意雕琢之嫌!”苻记冷笑道:“言之差矣,君只知良玉不雕,美言不文,却不知良玉越雕越良,美言越文越美!”老夫子笑道:“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琢玉而不失其之本性,玩文而不失其补实之味,再琢再文亦不失有可观可取之处!”又问贾昊可有联来,贾昊以礼应道:“此处瀑布泻于两峰之间,四周绿簇翠拥,别生青嶂白霓之妙,若以此作联,不若‘千寻雪浪白虹起,余流润翠挂帘帷’为妙!”众老闻说,皆称妙,笑道:“藻思富赡,烂若春葩,诚然一代之首作也!”贾昊羞愧不已,随退之于后,不复所言。一并随众老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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